假如我画出某个家喻户晓的建筑,你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那一刻尴尬该如何收场?比如,画面上分明是长城的样子。
我立即会看到你心目中的长城底片,那一定是“修旧如旧”后重现江湖的完美高大和流光溢彩,这样的惯性思维,岂能理解我的画笔下原汁原味、饱经沧桑的容颜——我是指山西大同的明长城,它是长城的另一种样子。作为明代九边重镇,大同雄踞在渤海湾和西域之间,东眺山海关,西望嘉峪关,像一个诚实坚韧的挑夫,用长达数千里的扁担战略性地挑起朝代更替、御敌守邦的历史辎重和战事循环。当我靠近天镇、阳高、左云一带时,才发现明长城是从未雕饰的古老建筑,除了勉强可辨的各类围堡,多为夯土、砖石堆砌的庞大废墟,高高矮矮,凹凹凸凸,或突兀于平川梁峁,或湮没于村舍阡陌,像一截截断裂的马鞭,一个个倒下的勇士,一只只失群的信鸽,总体看,像一个未经打扫的古战场,刀光剑影的留痕随处可见,流弹箭矢的呼啸似有可闻,千军万马的逐鹿恍若眼前。“这才是长城的样子”,我脱口而出。
陪同我的大同人如数家珍:“大同明长城总长八百多华里,配以内堡、外墩、烽堠、辙道,全国罕见。”他不无遗憾地喟叹:“可惜!更早的赵、秦、汉、北魏、隋、金长城,都已……”但在我看来,大同有了明长城,早先所有长城的投影和气息便都在这里了。我相信,当年秦始皇举全国之力修筑长城,绝对不是为了打造“工艺品”。他也许想过,长城的终极美丽就是残缺,甚至消失。但他一定没想到,就在几十年前,中华的热血儿郎们还坚守在长城内外,唱着英勇不屈的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日月映血的长城早已遁入遥远的昨天,如今以废墟的形式融入大同人常态的日子和炊烟里,呈现出岁月原本的样子。恰是在这种样子里,历史有的基因,长城有;历史有的气息,长城有;历史有的诉说,长城有;历史有的记忆,长城有。而废墟唯独在这里浴火重生成生命的极致,生机勃勃,血脉贲张,仪态万方。我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行走在长城的生命谱系里,流连忘返于一个个城垛的伤口上、一处处撕裂的土堡里、一片片倒伏的残垣前。那一刻,感觉时间倒流,从今至明,从明至秦,及至更远……
这是长城的样子,它不像某些现代意义的所谓旅游景点。有的游客沮丧地说:“这是长城吗?感觉白来了。”这话让我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实际上有自我追问的意味:我为什么才来?“天下雄关”嘉峪关在我的老家甘肃,“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毗邻我的第二故乡天津,我自然都是去过的,我甚至去过长城沿线更多的省市。有些长城被修葺一新,我也难以免俗地成为趋之若鹜的一员。直观印象中,修葺一新的同质化、模式化的长城,让人很难辨清跨越时空的历史断章和战争碎片。我在某大学的一次文化讲座中感慨:“要让长城活着,必须留住它伤残,乃至流血的样子。”大约五年前,京津政协系统搞文化交流,北京政协的一位委员告诉我:“我已提交了重建圆明园的提案,让圆明园死而复生。”我笑问之:“仁兄到底是要让圆明园死而复生,还是活而复死?”委员初愣,继而顿悟,遂成至交。
大同的长城为什么活着?也许是因为大同大不同之故吧。那天在大同明长城,我先是痛快地吼上了一曲古老的山西民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继而,在古堡内打了一趟劈挂拳。同行的《香港商报》记者给我录了下来,而某著名编辑家则为我封了个壮士的美誉。壮士,约等于“不到长城非好汉”那种吧。当然,是不是壮士我心知肚明,但真正的壮士应该选择什么样的长城,也许不光是个审美问题。
偶尔打开视频,重温那个手眼身法步早已不如少年的自己,吸引我的依然是大同明长城的悲壮背景。恍惚间,我不知道“壮士”到底是从历史来到当下,还是从当下去了历史。
和朋友聊起大同之行,他说:“我终于有了心中长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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