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上的摆渡 王少华摄
大运河沧州段 王少华摄
历史是在河边长大的,是水养育了人类文明。现在人们喜欢谈梦,而梦的源头是童年的快乐,童年的快乐又多半与水有关。倘若生命中有一条河能陪伴终生,那便是人生一大幸运。如果某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让自己能笑醒的梦,那一定与家乡有关。但凡梦到家乡沧州,就少不了运河。
运河,是水的经典。
一
沧州百姓都把运河叫作“御河”。“御河”里流淌的自然不是凡水,否则运河两岸就不会有那么多名闻天下的好东西。
南运河的主要河段在沧州境内,有关它的各种神奇的传说与现实,强烈占据着我童年的记忆。
比如凡是沧州人都知道,离运河近的村庄就富,离运河远的地方就相对要贫穷一些。
运河边的地肥沃,庄稼长得水灵、饱满,萝卜又脆又甜,掉在地上摔八瓣儿。西瓜就更别提了,个头大,脆沙瓤像灌了蜜,有一回趁着下小雨,我跟着大一点的孩子过河偷瓜,那时乡间有句话:“青瓜绿枣,吃了就跑。”好像摘枣吃瓜不算偷。本事大的孩子,一次可以摘两三个,每个都带一截瓜秧,到河里一只手抓着瓜秧,一只手划水,西瓜浮在水面上像救生圈。
我的水性没有他们好,只能拉着一个瓜过河,还不敢摘太大的。那次恰巧被看瓜人发现了,奇怪的是他只大声吆喝,并不追赶,他要真下河抢回那些西瓜是很容易的,却只站在河岸上看着我们,一直看我们抱着瓜爬上对岸,他才回瓜窝棚。比我大几岁的堂哥说,人家是怕一追咱们,咱们一害怕呛水、出事,河边的人厚道。自那天起,我们就再没有过河偷过瓜。
当地百姓都把运河叫作“御河”。相传明朝有位皇帝,派人到沧州选美,闹得鸡飞狗跳。一个长着满头癞疮的傻丫头骑着墙头看热闹,顺手还把惊飞了的花公鸡揽在怀里,这时恰恰被选美的钦差一眼搭上,认为她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骑龙抱凤”的贵人。傻丫头进宫前总要洗洗头,打扮一番,便提来“御河”水,从头到脚洗了个痛快,不想第二天满头癞疮竟不治而愈,长出浓密的黑发。
“御河”里流淌的自然不是凡水,否则运河两岸就不会有那么多名闻天下的好东西:青县大白菜、沙窝萝卜、小站稻米(引运河水浇灌)、泊头鸭梨、金丝小枣等等,可见一方特产与繁荣,跟水土好坏有很大的关系。
二
沧州运河两岸的人厚道仗义、见多识广,素有“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称誉。
说到水土,还有一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沧州运河两岸的人厚道仗义、见多识广,素有“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称誉。这里有荆轲的遗风,有林冲的庙宇,绿林好汉、侠客武师常云集此地,留下一代代尚武的风俗。击败沙俄大力士、受康熙嘉奖的丁发祥,溥仪的武术教官、八极拳拳师霍殿阁,大枪一抖能点落窗纸上的苍蝇而窗纸无损的神枪李书文,张学良的武术教练、燕青拳拳师李雨三,双刀李凤岗,大刀王五,神弹子李五,享誉中外的“万国竞武场”上的王牌武士王子平……他们都是运河边上的沧州人。
过去有“镖不喊沧州”一说,不论何方来的镖车镖船,不论货主是富户豪门,还是势力浩大的官家,路过沧州必须卷起镖旗,不得显武逞强。我曾见过一组统计数字,当今的沧州一带还有百分之七十四的农民习武,有十七个武术社、六十多个拳房。人称“沧州十虎”的通臂拳拳师韩俊元父子,全家二十四口,个个习武,多次在全国武术比赛中夺得金牌,真可谓“武健泱泱乎有表海雄风”。
这就像运河的另一副面孔那样,赶上涝年发大水,运河似突然增宽好几倍,水流浑浊,高出地面一丈多,恶浪排空,吼声震天,像一头脱缰的红眼莽牛。人们在堤岸上搭起帐篷,日夜守护着变得像皇帝老子一样暴躁、瞬间就翻脸不认人的“御河”。如果有谁看见一条水蛇或一只乌龟,立刻大呼小叫,敲锣报警,大家一齐冲着水蛇、乌龟烧香磕头。水蛇自然就是“小白龙”,可以率领着惊涛恶浪淹没任何一个对它礼待不周的地方。至于乌龟嘛,据说它的头指向哪里,哪里就会决口。而河堤决口以后非得请来王八精才能堵上……
当时我还小,不懂得替大人分忧,只觉得热闹、好玩,看护河堤比过年、比春天赶庙会还有劲儿。特别是到了晚上,河两岸马灯点点,如银河落地,很像刘备的七百里连营大寨,田野一片安静,间或有蛐蛐、虫子之类的小东西们唧唧啾啾一阵。唯有那瘆人的涛声,一传十几里,令人毛骨悚然。每“哗啦”一声,人们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依偎在那些心宽胆壮的汉子们身边,听他们讲那神魔鬼怪的故事,更增添了恐怖气氛。
我当然还是最喜欢春秋季节的运河,恬静、温柔,特别是傍晚,在西天一片火烧云的映照中,或坐在岸边的石墩子上,或爬到河边的大树杈子上,看着运河里的船队来来往往。顺风顺水时一排排白帆,仿佛是运河的翅膀,带着整条河的清水飞了起来。也有逆水行舟的,一排排纤夫弯腰弓步,肩上扛着同一根大绳,嘴里喊着号子,竟也将船拉得飞快……
在津浦铁路修筑以前,大运河是沟通我国南北的大动脉,而南运河是贯穿河北省的主要航道,流域近五千平方公里,不仅养育着沧州市周围的众多百姓,每年还向天津市提供优质水十亿立方米以上,运货百万吨之多。那时,我还没有见过黄河、长江,“御河”就是心目中最壮观的河。
三
运河陪伴着我长大,我陪着运河变老。我曾经以为千年运河是永远不会老的。运河是生命之水,是兴旺之河,人们要想活得好,生活发达,就不能让运河这么老去。
运河陪伴着我长大,我陪着运河变老。我曾经以为千年运河是永远不会老的。
1955年我考到天津上中学,但一放寒暑假就回到家乡,有时贪玩,到了开学的日子却没有赶上最方便的火车“沧州短”,只好沿着运河岸边遮天蔽日的大树林向北走一站路,到兴济镇乘快车。1958年之后,运河两岸的森林被群众盲目砍光了,大运河赤裸裸摊晒在华北平原上,我站在天津西站的站台上仿佛能看到沧州。1963年,中国开始了“根治海河”,人们一心想驯服洪水,根治涝灾,唯独没有想到千百年来有涝有旱、涝略多于旱的情况,竟从此变得只旱不涝。1965年夏天,南运河便渐渐干涸。谁会想到涝灾被制服后,那条经历了许多朝代、流淌了一千多年的滔滔大运河,这么快就滴水皆无。有些河段很快就长草、种庄稼,甚至跑拖拉机。
就连“曾经看百战,唯有一狻猊”的沧州铁狮子,都感到奇怪。沧州城外那一大片摇曳的芦苇地也可以见证,这里曾是老黄河的故道,洪荒遍野,古漠苍凉,每逢洪水涌来,一片汪洋,沧州历来多涝,何曾缺过水?一千多年以前之所以要建造这尊铁狮,就是为了镇住对沧州百姓危害极深的洪水海潮,所以又名“震海吼”。它“吼”了千余年,大海是不是被“震”住了不得而知,怎么把运河的水倒给“吼”没了呢?人们倒真希望铁狮冲着龙王振鬣长吼,请它来为南运河注满清水……
运河是生命之水,是兴旺之河,运河两岸的百姓要想活得好,生活发达,就不能让运河这么老去。近几年来,人们开始一段段地修复、蓄水,但目前还只是一种景观,用来改善周围环境,提供观赏,提供回忆或者怀念,或许还有思考和警醒。虽然它辉煌不再,大难不死之后也确实显出老态,但老成了经典,就像有些老书、老物、老人一样。半个多世纪以来,在全国搞了多少浩大的水利工程,但将来有几个能像运河这样成为水的经典呢?它绝不同于一般河流,它是独一无二的,是历史的一部分,是文化的象征,运河不能干涸。
无论南运河现在的状态以及未来的命运如何,它都以最美好的姿态永远流淌在我的记忆里,也永远滋养着我对家乡的情感。我现在定居天津,住的地方离运河的距离,跟老家距运河远近差不多,可以说我大半生都没有离开过运河。
离运河近,就是离家乡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提起运河,就千般感念,万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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