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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王富仁:“都是搞文学的,生老病死咱们都懂”

2017-11-02 09:44:22 网络

原标题:“都是搞文学的,生老病死咱们都懂” 怀念王富仁老师

怀念王富仁:“都是搞文学的,生老病死咱们都懂”

绘画/郜飞

大家讲段子,王老师也跟着讲,讲到高兴时自己笑得咳嗽起来。

请大家吃饭,别人买单他是不高兴的。

他对我的批评只有一次,很严厉。

王老师在校园中散步,据说成了汕头大学的一道风景。

北大与师大,学生之间没什么差别,但北大的老师更自信。

“从夫子游”,所收获的不只是学业的进步,更多的是精神境界的提升

我真正见到王富仁老师应该是在2001年秋冬之际。钱理群老师在鲁迅作品的讨论课上,他说他要请五位顶尖级的鲁迅研究专家来给大家座谈,其中之一就有王老师。

一天晚上,在北大五院的现代文学教研室,王老师来了,中等身材,人很精神,见面笑盈盈的,掏出烟,放在桌子上让大家抽。王老师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健谈的、随和的。也许那天话题本身有点沉重,他谈的时候不再是刚来时那样笑语盈盈。那天的王老师从头至尾都是激越的,有点嘶哑的嗓音蕴蓄着充沛的情感,说到激动时,似乎要拍案而起。

我在下面听着,又觉得随和的王老师骨子里有“硬”的东西,这和他正在讲述的鲁迅在内在里是相通的。现在还记得他一边讲一边还不断地转过脸去,给钱老师打气:“老钱,我支持你。”回头再看坐在身边纹丝不动的钱老师,眉头紧锁着,若有所思。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发生在昨天。

再次见到王富仁老师是2007年春天,在北师大文学院博士录取的面试会上。王老师早早地从汕头赶来等着面试大家。只见他笑眯眯地坐在桌子对面,还有其他老师。不知什么原因,我有点紧张,我可能想起了当年王老师在北大的那次激越的座谈,以至于我在回答问题时语无伦次,我现在都能记得当时的狼狈样。面试结束后,我告诉王老师,我还要回单位上课,要先走一步。这时,王老师站起身,从人丛中挤出来,要送我。王老师送我到门口,我感到过意不去,劝他回去,可是他执意送我到楼梯口。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学生来说,王老师相送让我受宠若惊,先前的紧张也消失得不见踪影。我走出主楼,记得那天春光正好,心情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舒畅,激动之余,在回来的路上,竟然坐错了车。我把王老师送我的情形告诉我的同门还有熟悉王老师的朋友,他们说这很平常,我们日常来往,他也是这样送我们。

我读博士那几年,王老师已在汕头,他每年来北京几次,大家见上几面。每次听说王老师来了,我都会放下手边的事情,立即背着包出门。我的家人经常跟我开玩笑,说肯定是王老师回来了,不然不会那么迅速。虽然有论文的苦恼,也有毕业的压力,但是大家见面都挺高兴,王老师见了我们也高兴。他总是说大家都好就好,大家不要有什么压力,不焦虑、不想跳楼就好。同门各自汇报论文,然后就是海阔天空的聊天。

跟王老师聊天是一种享受,在烟雾缭绕中,大家围坐在一起,有如坐春风之感。王老师的智慧之语迭出,当然这些语言如果没有经过人生的历练、思想的历练,也不是一般人能讲出来的,对于我们则很受用。聊到高兴时,王老师是能开玩笑的,大家讲段子,王老师也跟着讲段子,讲到高兴时自己笑得咳嗽起来。天色将晚,王老师会安排饭店,请大家吃饭,别人买单他是不高兴的,都是他自己买单,而且还让大家吃好。有一次吃饭,他把服务员叫来,说把你们饭店最贵的菜每人上一份。那几年,同门一起,在师大周围的茶馆酒肆里,像小鱼跟着大鱼一样。“从夫子游”,对于我个人来说,所收获的不只是学业的进步,更多的是精神境界的提升,现在想来都是快乐时光,给我的感觉那时的王老师也是快乐的。

跟王老师读书,其他事情可以通融,但关于鲁迅,一点都不能含糊

我们向王老师汇报论文,王老师是不看我们写的论文还有提纲什么的,他让我们自己口头表达、复述。我明白王老师的用意,也用笨拙的舌头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当然我表达的不好,有时候有想法、有思路也表达不出来。有一次,他单独叫我到一边,让我找一本小册子,思辨性比较强的,最好是西方人写的,每天看几页,然后复述下来,这样长时间练下去。我能体会王老师的用心,他是让我训练自己的论述能力。

王老师对我的批评只有一次。在我的博士论文里,我认为同样是处理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鲁迅的小说《药》的写作没有《故乡》来得自然。这当然不是什么新意,已经有人做过类似的分析。王老师完全不同意这个观点,他的批评是严厉的。他认为我的判断不准确,不准确是因为对鲁迅作品没有深刻的理解与感受,没有深刻理解与感受得出的结论看起来耸人耳目,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是可以三两句话驳倒的。王老师的批评不容置疑,我只能乖乖认怂,在他的心目中,鲁迅的作品都是好的。跟王老师读书,其他事情可以通融,但关于鲁迅,一点都不能含糊。

读书三年,拖家带口,又忙工作又带孩子,论文只写了一个十多万字的大纲。我给王老师打电话,我说我想毕业,余下的论文毕业后再做。王老师没有阻拦,他说你和刘勇老师商量商量。刘老师也没阻拦。2010年冬天,我的论文通过答辩,从北师大毕业。唯一遗憾的是,答辩的时候王老师因病住院,没有参加我的答辩会。

2013年秋天,我因公务去汕头大学出差。我打电话给王老师,王老师告诉我门牌号码。在越来越暗的夜幕中,我翻过高高低低的台阶,来到了王老师家。两三年没见面啦,我们都很高兴,也很激动,王老师一上来就开玩笑:“欢迎谢领导来汕头大学视察工作。”把我也逗乐了,我告诉他我不是什么领导,我是因工作需要到你们新闻传播学院来调研的,顺便来看你。王老师接着开玩笑:“那好,那好,让蔡领导接待。”(小蔡,我同门师妹,在新闻传播学院)。

那个夜晚王老师兴致很高,稍显冷清的家里不时有他的笑声。我们的话题集中在八、九十年代的京城文化圈。王老师在谈到京城文化圈的趣事的时候,很动情,话语中不无留恋。我能想象那时候的王老师,有烟、有酒、有鲁迅,更有勃发之青春,每天迎来送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情景。我问王老师当初为什么离开北京,来到这里?他说自己岁数大了,越来越喜欢安静,在北京那几年越来越感觉到喧闹。他说有一天从早到晚,他接待了十几拨人。

汕头大学依山傍水,环境优美,特别是校园西北角日月湖水库附近,是校园最美丽的地方。我在微信上看到王老师在日月湖水库大堤上孤独地行走的照片,高远而又苍茫。我在汕头大学下榻的宾馆距离王老师的住宅不远,有一天早上我去阳台拿衣服,向远处一望,看到王老师在他家门前一个小平台上来回地走步。白色的窄边帽,白色的夹克,一只手插在衣兜里。我知道王老师在思考,等我九点钟从外面吃完早饭回来,王老师还在走步。很早就听说在校园中散步的王老师是汕头大学一道风景,这个踽踽独行的身影应该是王老师生活中的常态,我注视了很久。

王老师去世后,看到有人在文章中问,在汕头大学青灯黄卷的王老师孤独吗?我也曾问过自己,只是自己也没有答案。我曾经问过王老师,台风来时,你害怕吗?王老师说习惯了就好啦,然后伸出双手向我比划合抱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的情景。王老师很少谈论自己,也很少在文章中袒露自己的情怀。“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清人黄仲则的诗,这首非常孤独的诗曾经被王老师用在《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的扉页上。我每次想到他在汕头大学校园踽踽独行的身影,就想到这首诗。

“我这身体,gang,gang的”

去年7月末,我听说王老师病了,是肺癌,非常震惊。第二天我没和王老师打招呼直接就去了301医院。病房里很安静,王老师睡着了,我没有叫醒他,就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来。看到老师头发、胡子、眉毛都白了,手臂因为注射药物而淤积着黄色的瘢痕,泪水禁不住流下来。想起几年前,有一次在餐桌上,当有人问候他身体的时候,他很高兴地伸出拳头,在胸口击打了几下说:我这身体,gang,gang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与残忍。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王老师醒了,看见是我,立刻坐起来。说你怎么来了?我告诉他,我昨天晚上才听说你病了,就来了。午后的病房很安静,就我们两个人说着。王老师看到我的情绪低沉,说你们都不要当回事,咱们都是搞文学的,生老病死,咱们都懂。因为身边有亲属患过类似病,我就用实例宽慰王老师,这个病不可怕,要坚强起来,要有信心。王老师似乎认同。他说现在情况很好,化疗结束还要回汕头上课。看到他桌子上放一本杜威的哲学书,上面被王老师用红笔划得密密麻麻。我就说王老师读点轻松的小说什么的。王老师说,不能读小说,读小说容易犯困。那个下午只想多陪陪老师,王老师劝我早点回去,说我都能自理。回到家里,我把王老师的情况告知了我自己比较熟悉的同门,他们还不知道。也给钱理群老师打了一个电话,钱老师也很震惊,问长问短,最后我们商议了什么时间一起看望王老师。

去年9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和钱理群老师走进了301医院。老朋友相见,王老师很高兴,坚持要从病床上坐起来。钱老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让他不要起来。最后王老师的儿子把床的后背升高,又在王老师身后垫一个枕头,就这样王老师半坐半躺着和钱老师聊天。钱老师说,听说你生病了,一直到今天才找到机会过来看你,我给你带来一本我新出的书,《岁月沧桑》。《岁月沧桑》,岁月沧桑,两位鬓发染白霜的老人沉浸在历史深处的那一刻,应该是我多年以后还会记忆犹新的一刻,然而那一刻,我自己也不曾想到的是,这短暂的相逢,竟成两人永远的分别。

在回来的路上,钱老师很感慨地说,我有三个姓王的朋友,一个是王富仁,一个是王得后,还有一个是王晓明,只是上海的王晓明,很长时间不在一起,现在都生分了,就连王富仁也是好几年不见了,你看现在又得病了。王老师去世后,钱理群老师写下了《知我者走了,我还活着》,把王富仁比作“知我者”。两人在八十年代的启蒙大潮中相识相知,又因为鲁迅而在思想上惺惺相惜。尽管两人出身背景不同,对问题的言说方式、学术风格也有差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心灵的相通、思想的交集。钱老师曾说:我们两人独立性都很强,特别是他到汕头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我们心灵是相通的,可以说互为知己,发生了什么事,王富仁会如何反应,不用问我都可以想见,王富仁对我也是如此。

多么孤独的夜啊,王老师真的就这样远走了

我最后一次去301医院看望王老师是今年初春的一个午后,天气转暖。我和于慈江师兄去的正是时候,王老师刚做完各项检查。病房里有很多病人和家属,王老师说还是去病房外的接待室聊天吧。王老师拿着手机要带我们出去,这时,很多病友还有家属纷纷提醒王老师穿好衣服,别着凉。我很感动,王老师在这里是那么的受人尊敬。我帮王老师拿着外套来到门外的接待室,我和于师兄坐两边,王老师坐中间,三个人天南海北地坐着聊。我曾经三次看望王老师,那个下午是王老师精神状态最好的一次,说起话来口齿很清晰,表达很清楚,反应也快,恍惚之中,给我的感觉就是王老师没生病呀,这个状态持续下去该有多好啊。

于慈江师兄问了一些北大的事情。王老师说他很感激北大,在八十年代后期,他在北师大感觉到很孤单,学术上也缺少信心,正是北大王瑶先生的弟子赵园、钱理群、吴福辉、陈平原等人接纳了他,让他不仅在学术思想而且在心灵上不再有孤单之感。于慈江师兄问王老师:在你心目中,师大与北大有什么区别?王老师说,北大当然大了,很开阔。从校训来看也是,北大兼容并包。而北师大启功先生的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格局太小,一个“范”把什么都罩住了,限制住了。如果让我来起草校训,我就直接把“师”、“范”俩字去掉,就叫“学为人,行为世”。至于北大与师大的师生来说,学生没什么差别,老师北大更自信。

2017年5月2日的夜晚注定是一个黑暗的夜晚。九点钟左右,微信群里有个消息把我惊呆了,有人说王富仁老师刚刚去世了。我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时撞倒了一把椅子。我找到了王老师儿子肇磊的电话拨过去,那边传来低哑的啜泣声。肇磊说,我爸不在了,现在在中日友好医院太平间。我立即取车出门,在去医院的路上,微信群里已经议论纷纷,途中接到师兄师姐的询问电话。大约10点10分,我到达中日友好医院西门。

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在北门外找到了太平间。庆利师兄带我到太平间瞻仰,王老师妆容整洁,像睡着了一样。此刻的自己内心平静,没有悲伤,只觉得王老师这会儿睡着了,等一会儿就醒了,还会和我们聊天。工作人员要求我们退场,大家退到太平间外等候。工作人员收拾好以后,刘勇老师招呼大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我们都退在王老师遗体后,三鞠躬,然后围着遗体转一圈。我又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王老师的面容,这时才意识到王老师再也不能醒来了。锥心的悲痛袭来,按捺不住,在泪眼蒙眬中看到工作人员用塑料布把王老师面部遮住并封口,王老师真的要离开我们了。

安排妥当,已经快凌晨时分了。大家互相安慰,陆续回去了。最后,只剩下我和肇磊兄弟两人。我说,我来得比较晚,想在这儿再呆一会儿。刚才按捺不住的悲痛,现在平息了,我已经能够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了。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窗外是初夏黑沉沉的夜,太阳消失,黑夜行进,周围是那么安静,偶尔有车驶过。王老师是睡着了吗?他知道我在外面等着他吗?记忆中老师笑意盈盈的神情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的左边,黑魆魆一片,像乌云一样浓重的黑暗是元大都城垣遗址。真没想到,我们最后一次单独相处是在这儿。多么孤独的夜啊,王老师真的就这样远走了。

北京的五月,几天前还是繁花堆满枝头,一转眼已经是落花飘零,绿叶不可遏制的生长。春天似乎还没离去,夏天已经来了,那么出人意料,让人感觉到季节的残忍。王富仁老师76岁去世,也让我们痛惜不已。76岁的年纪,不算高寿,在我们的心目中,王老师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话要说,他的文化理想还未实现,他大海一般波涛汹涌的文章还未完成。因为他的离去,他内心中一直闪亮的启蒙之光至此熄灭,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批判精神、自省意识至此中断。从此,我们再也见不到他论辩的激情与气势,见不到他温和的笑容,甚至抽烟的神情……他“死在路上”,呜呼哀哉!

王老师去世以后,我把他几乎所有的著作收集起来,摆在一起,很多扉页上有他大笔如椽的签名,那是他送给我的,在这其中最耀眼的依然是他的博士论著——《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这部诞生于八十年代启蒙大潮中的论著应该是他一生最杰出的贡献,在这部著作中,他运用自己的话语,隔着辽远的时空,向五四、向伟大的先行者——鲁迅先生致敬,其开天辟地的豪情,令人惊叹。在当时僵硬固化的思想界,那是一代学人内心的启蒙之光。

(作者系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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