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小的,转瞬即逝的东西特别能打动我,因为小,我就能做得十分细致而复杂 。——王祥夫
如果问我喜欢什么?那么对我来说,很可能就是读书。当然,吃川菜喝绍兴酒写小楷画兰竹也很愉快,但过后总觉空虚,都不如读书来得有滋有味宁静而充实。
读书无疑是一种自闭。试想孤守一室,面前只是书——这是一种说法。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认识读书,那么读书又是一种美好的自娱。当然这个自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还得有书,书是对象,外边下着丝丝的小雨,有人撑着伞在雨中踽踽行走,而你却慢慢走进书页里去。这都是很愉快的事——这不仅仅是阅读一本书,而是生活方式之一种。
我认为读书和吃饭不同等重要,吃饭是用嘴,人脸上的器官数嘴肮脏!读书是用眼睛,眼里揉不得一点尘屑,吃饭是为了活命,读书又为了什么?我常想,吃饭可以使人发胖或不慎得上胃病,读书有什么用呢?读书破万卷,下笔若有神!若有神又有什么用呢?这是我常在想的问题。
我的食性颇杂,但很怕吃炸蚕蛹炸蝉之类的食品。端上来先就是一怯!看到别人满脸油汗勇敢地举箸大嚼也不知有羡。尤其是炸蝉,我会想到蝉肚子里的屎和尚未消化的树叶了。我不相信蝉只凭饮风吸露就可以维持生命从而高歌不歇,我认定了它要吃叶子,于是,便剖开炸得半焦的蝉去看里边有没有绿色的东西,结果恶心欲吐。但对于读书我却不这样挑剔,什么都喜欢翻翻。我喜欢在晚上睡觉前读一些性的知识,如果我的爱妻在身侧的话。在厕所里蹲着的时候我爱看食谱,比如袁枚的《随园食谱》和黄云鹄的《粥谱》,我想我在厕所里读食谱一定和排泄有什么关系,后来想明白了,一个是进,一个是出,简单得很。袁枚是个很会享乐的老头儿,但他的酒量可能平平,而且他喜欢喝绍兴老酒。不过他对汾酒有极好的形容: “既吃烧酒,以狠为佳,汾酒乃烧酒至狠者。余谓烧酒者,人中之光棍,县中之酷吏也。打擂台非光棍不可,除盗贼非酷吏不可,驱风寒,消积滞,非烧酒不可。山东高梁烧次之,能藏至十年,则酒色变绿,上口转甜,亦犹光棍做久,便无火气,殊可交也。”
这段文字很令我喜悦。
写《粥谱》的黄云鹄是位迂腐的糟老头子,但于迂腐之中也时见令人可喜之言论。如他喝粥有种种的讲究:“水宜洁,宜活,宜甘。火宜柴,宜先文后武。罐宜沙土,宜刷净。宜独食,宜午食,宜与素心人食。食后髭须宜揩净。食后宜缓行百步鼓腹数十。宜低声诵书,宜微吟,宜作大字(作小楷必低首垂腰,食粥饱怕不宜)。”
这是何等的姿态!如果说我读书“食性杂”,那么厕所就是我的“杂览斋”,如果题匾的话。古往今来有没有在厕所挂匾的?有一次夜里我被楼上的流水声弄得久久睡不着,我想来想去明白问题出在我的心——不是声音在人,而是我以自己的心去迎合那声音。我便突然下决心吟诵一些诗句以祛逐内心的魔乱。我忽然想到了“夜船吹笛雨潇潇”这句诗,我幻想我躺在雨点斜扫船篷的船上,身下是脉脉的江水后来竟睡着了。古典的诗词常常能引人入魔,这也反衬出我们现代人的可怜!不过夜里失眠背诵一些古典名句也真是无可奈何之中的慰籍。如:
池塘生春草。
蝴蝶飞南园。
天生地造的一种大美!我常常惊叹古人捕捉美的能力,为他们有那样的眼睛那样的手段嫉妒不已!更使我佩服深深的是能将有抽象难言的心情表达得十分优美具体。如: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春如十二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我常常被这些美丽的句子折磨得思来想去。这么好的句子都让古人写了,我们还能留给后人什么?这是我读书写作之余常常想到的问题。
古典的诗歌,似乎更简洁,内涵更丰饶一些的要数《诗经》。古人把《诗经》与《周易》并驾称之是有道理的。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灿。
这种诗歌的境界透着远古的清冷,总是深深打动我的心。它又很像是现代人的吟诵。
我读书的时候常常想,艺术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艺术的终级目的乃在于让人们一下子忘掉现实,坠入到艺术的黑洞里去。欣赏范宽的山水,你会不知不觉走进那萧索的深秋山林里去。听音乐也是如此,比如《高山流水》这一古琴曲,被刘滋饶老先生弹得出神入化!那真像是一根柔韧而结实的绳索,把你一下子牢牢牵定。读书也是这样。
有一次我携了一部石印本的《聊斋》,到离云冈石窟不远的观音堂里去读。观音堂对面是石头山,背后亦是石头山,左边是石头山,右边还是石头山。那一夜下着急雨,寺院里又没有电灯,只有摇摇曳曳的红蜡烛。那个比我只大两岁的年轻和尚在后边的禅堂里不紧不慢的敲木鱼,雨气和阴凉的寺院气在禅堂里游动时,真让人恐怖极了!这可能就是情与景会。那一夜,真是令人难忘,那一夜我读了《画皮》《席方平》,后来就恐怖得不敢读了,跑到楼下后边去和那个和尚说话,至今想起来还是有一种冰冷的恐怖感。那一夜我和那个年轻和尚同被而眠,他的粗布被子有一股久浸入内的香火味。我闭着眼想象他是得道的高僧,鬼神奈何他不得!我在受着他的呵护。
我实际是一个满足于心理虚像的人,这样的人应该去做画家,我却执笔为文,这是一个错误。
那一夜我深深感到了文字的力量。如果没有书,那一夜一定平淡无奇,唯有风雨入耳矣!在那种境界里,书使我忘掉了现实中的一切——音乐绘画我想都不会有这种力量,听音乐的时候,你更像是沉浸在河里,听凭河水从自己身上流过。看画的时候你往往想到的是另一种天地,与你所置身的这个天地的区别。读书则不然,读书是一种行走,在书中行走;一种接受,交往从未交往过的人。清末有大家女子忽然染病而逝,死后人们发现了她枕下的《红楼梦》。她的死是不寂寞的。有人抱着《红楼梦》跳海,那么,他究竟是跳到哪里去了?真应该好好儿想想。读书真是太复杂了,人人都在书里撞来撞去。高尚的书令人高尚,如《简爱》,你读后会觉得自己有些卑下。低级的书往往令人低级,如《玉蒲团》,不但引起生理上的萌动也让人想入非非。《玉蒲团》这本书给我以异常强烈的刺激,它使我在少年时期便明白了性远远要比写字、治印、画画、吹箫、品茶、赏竹、种花重要。
各种的书有各种的品性:狂躁、偏激、忧郁、粗野、腐败、神秘、恐怖、苦恼、残忍、混乱。我一九九0年住院时,一个十七岁的皮肤白皙的少年和我同病室,他的腿断了。出院后我才知道他是看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心辄向往之,从高处往下跳。后来我一想起那少年就觉得异常地亲切。我痛恨借读书以致昏睡的人!
人和这个世界交往的方式不外乎交朋友——优游和宴乐。交朋友交到最后会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当友情和爱情和种种不可明说的情绪沉静如水之后,你会发现内心一片空白。此时,唯有书能暂时进入你的心,或你暂时进入到书的纷繁情节里从而摆脱孤寂。书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苏东坡真是个很会读书的人。他读书的地方真是妙极了——九江和青衣江在那里汇合,夜夜听着不息的江声,他在那里读书写文章。故其文奔放而浩漫。我上乐山的时候就感叹古人做事的严谨:不图苟且,生活态度之有味。在好的环境里读书,真的能唤起人们美好的生活感情。如在春天花开的时候,去找一株开花的大树,坐在树下读一本书,让花朵静静飘落在自己周围和身上……但这时候读什么呢?
有人告诉我,上好的大米饭合着一盏清茶,其味绝佳。我一试果然如此。
那一次,我去地名叫“红沙坝”的地方,在那里我被惊得目瞪口呆,是因为看到了那么两大株气度雍容的海棠树——简直是两座花山!那次我是刚从太原回来,行囊铺解,躺在花树下,落花打得我脸痒痒的,太阳晒得我下半身十分惬意。我想读书,行囊中翻出了泰戈尔的《飞鸟集》,翻了几页,我突然觉得悲哀——大自然如此美好,还要我们作家做什么!
读书人有书可读是幸福,更加幸福的是有选择地读自己情有所钟的书。比如我,很爱读日记与书信。这可能是一种窥私癖,比如我就很爱读鲁迅的日记,始终弄不明白其“濯足”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南方人,十天半月洗一回脚?鲁迅先生是学医的,不会如此不懂卫生吧?我想可能是另有所指。
又如读毛泽东的书信,突然读到以下这封简函,是毛泽东致任弼时的:
弼时同志:
送上红鱼一群,以供观览。
敬祝健康! 毛泽东 六月九日
查一九四九年六月九日毛泽东初到北平,他在什么地方弄来一群红鱼?是金鱼还是锦鲤鱼还是热带鱼?这是何等的风流蕴藉!如果不是读毛泽东的书信,许许多多的人做梦也想不到毛泽东会像普通人一样赠任弼时一群红鱼。读日记和书信的一大好处是更接近你想要熟悉的人。
读书和写作不同,写作起码要有一张桌子。对于我来讲,还需要有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和一两盆花。我写作的时候喜欢有植物在旁边。绿色植物往往导我入宁静。读书则不必非要有一间书房,手携一卷何处不可展读!古人的“三上”。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厕上马上和枕上。在马上读书我想是件危险的事,且又读什么书呢?读极正经的书,如四书五经,显然不行。读《史记》《战国策》似乎也不可能。我想也不过读些小词小令之类的东西吧。马上读书危险——一九九一年吃新鲜蕨菜的时候,我骑一匹红马从五台山上下来,山陡路滑,我一次次好像要从马头上翻栽下去,骑马下到山底心犹惶惶乱跳。
现代的人往往难以想象古人的生活。比如顾炎武,他考察昌平一带山水,常常是要几匹驴子驮书。照我们想来,似乎是孤寂萧条。其实不然,那是一个小型的旅游团,起码要有四五匹驴子,一匹顾炎武骑,好几匹驮书,还要有驮粮驮茶具的。光茶具就有二十四件头,比如茶灶、茶盏、茶活、茶臼、拂刷、净布、炭箱、火钳、火斗、茶盘、茶囊,这已经是从简了。还要有驮换洗衣服的,还要跟一二仆人。如果顾炎武要在驴背上昂然读书,那一定要有人在前边牵定了驴子,绝不可能驴蹄哒哒信驴由缰。顾炎武想来个子很高,因为我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的一双鞋子,足有现在的四十三号码大!想必个子也会有一米八左右。这么大的个子骑在小驴背上是不大舒服的。我想他在北京昌平一带考察山水一定是骑着马的,但在马背上读不读书这很难说。李贺是会骑在驴背上做诗的人。李贺一定瘦削白皙,所以才早亡。骑在驴背上吟诗,吟则容易记则难。古代没有金星牌自来水笔,吟出了好诗怕忘掉就要赶快下驴记下来。想一想,古人没有我们现在的方便倒有比我们大十倍的耐心!这一点令我惭愧而感动。古人的文章总写不长可能与书写工具有关,从这一点上讲,茅盾先生用毛锥子写完一部《子夜》真是令人起敬。古人的“三上”,最令人愉快的是枕上。我是喜欢卧在床上读书的,我爱人说我没骨头。我想人在不行走不劳动时没骨头也许是好事,很柔软地躺在床上全身心地放松,像鱼一样游到书里去。我很想找人画一幅“卧床读书图”,但分明很难画,反而会给人留下装模作样的坏印象。有些床上的事情,采取什么姿态都不让人觉得是装模作样,唯有卧床读书,一入画便俗不可耐,怎么看都是装模作样!毛泽东是卧床读书的大家。他有两副卧读时戴的眼镜,一副没左腿儿,一副没右腿儿,朝左躺卧戴没左腿儿的,朝右躺卧戴没右腿儿的。从事写作的人,大多是卧床读书派,写作时一定要腰板挺直,读书时所以必不能再这样,就像是弓,要一张一弛。
我常常想有朝一日躺在草地上或躺在菜花丛中去读书。我常常这么想,满足于画面感的想象,却从没有去实践。我想一旦真躺在草地上,蚂蚁啊,虫子啊,螳螂啊,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在你身上爬来爬去,读书兴趣就会减半!更不敢想的是突然从草丛里滑出一条黑油油鸡脖子粗细的花蛇来。
我从小畏蛇如虎,八六、八七、八八、九0、九一年,我经常住在南京上乘庵我的好友的斗室中,睡在他的地铺上,晚上就觉得有蛇在从窗外的石榴树或枇杷树上蠕蠕地爬进来。我这种神经兮兮的胆量,怎么敢躺到草丛中去读书!有时在电影里看到人们在丛林中奔跑或迟疑地走动,我就不由得为他们担心,怕他们遇到如椽大蛇!
总之,我很少看到郊外林间有人在草地上仰然跷然地读书。在车上读书也不可以。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上读随手抓到的东西,结果车过七站我才发觉,再坐回去时已误了事。
我的书一般不借人,如果此人看书时爱呲牙咧嘴地搔头,我就更不借。打耳光也不借!看书搔头是一大恶习!残发和发屑落在书页里这本书就算给玷污了。一边看书一边吃东西也不好,比如把芝麻烧饼的碎屑什么的掉在书页间总是让人不快的。但读书时吃苹果似乎还行的通,不像桔子香蕉和炒粟子,苹果的汁液又不会充盈到“咝咝”溅射的程度。
许多人都认为写作是苦役,但我想十个真正的作家有九个都会喜欢伏案写作。因为写作的时候才是作家最愉快的时候。当白白的稿纸铺在你眼前,人物和场景慢慢在纸上浮现,那真会给人带来一种异样欢快的感觉。有人习惯于在家中熟悉在环境中写作,如作家李锐,有人习惯于在写作中听音乐,把声音放到最低,低微得好像是从星际传来。这种种怪癖总是因人而异。
我写作散文时总离不开茶,总要泡一杯三月的新茶,在茶的淡淡青涩的味道里走进我的散文,所以散文也总写得浓烈不起来。我的作品大多属可有可无之类,我想这与我在写作时爱喝茶有关。茶实实在在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不具备猛烈的力量,不像酒,喝下去便让人晕头涨脸发疯要死!爱喝酒的人是不是可以写出惊天动地扭转乾坤的东西,我看未必!爱抽烟的人又如何呢?
享用新茶要用精神,用精神去契合茶。用嘴用鼻都不对!新茶是喝到精神里而不是胃里!我读《简爱》时分明感到了英国的潮湿和多雾。我这么说实在有些可笑,因为我没有去过英国,但我想《简爱》的作者一定是在英国多雾潮湿的环境中完成的《简爱》。《简爱》这本书有阴冷让人难耐的一面。我不知道夏洛特·勃朗蒂在写作时是否吸烟或是喝酒,但我想她会去时不时地烤火,在壁炉边沉思。
我写《永不回归的姑母》是在晋北的山上,那个村子马口,是春天,去的时候山隅间桃杏花在忧郁地开放着,山里的桃杏花静静地开静静地落让人觉得伤感,因为没人去欣赏它们。后来我住到山上,在几乎一夜间写完了《姑母》约三万字,第二天天亮了才知道外边下了雪。对面山上一派银光闪烁。我住的那家土窖是在一个高山坡上,因为下了雪,我就下不了那个坡,要想下,就得坡上有人用绳子牵着你才可以,像牵牲口一样。我不愿下去,就朝下看一夜之间披满了雪的桃杏花。又是雪又是花的景象就是那次看到的。我不知道那些花朵感到了寒冷没有。我住的土窖里的那只猫在灶台下的灶洞里生了一窝小猫,在半夜的时候母猫率领小猫出来练习走路,我就顺手把它写进了小说里。《永不回归的姑母》有一种凄凉感,就与写作它的环境分不开。那次呆在坡上看雪和花组合的奇景,我想到了陆游的诗:
溪头欲觅路,
春泥不可行。
归来南窗下,
袖手看新晴。
我写作的屋子不大,由于放满了书,就显得更小。我的书没处去,只能安排在我的小床上、桌上,各种地方都摞一些。我写作的时候不仅不会受它们的影响,我看到桌上那么多作家的作品,便常常想我是否会写得比他们好。我写作的时候很怕太阳晃,一晃脑子里就一片空白。白天我得拉上窗帘,像鼠类一样向往昏暗。我写作又很怕桌上突然出现极新奇的东西,比如去年一个朋友送了我一只日本茶碗,碗里碗外都画着几笔青花。这种茶碗只适宜赏玩而不适宜品茶。我一边看着它一边想日本人实际上从各方面讲都很小家子气,比如他们的漆器和瓷器都做到了家,反而没什么意思了。插花和饮茶到了他们那里便变成了一套规矩,这真让人受不了!我由瓷碗想到了这么多,还想到了感情上和我似乎有些亲近的日本女翻译××××,她在八五年把我的《荷心茶》翻译到日本,后来我在大同宾馆见到了她,和她没头没脑地谈话谈到凌晨两点。她毕业于北京大学。因为一只茶碗我想了这么多,结果文章就写坏了。所以,我在写作的时候很怕新奇的东西一下子扑到眼前,连厨房里炒菜都不行,香味一飘来,我就蠢蠢欲动。晚上写作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晚上写作的人容易悲哀。我写到夜深人静时会有一种莫明的恐惧袭上心头,那常常是午夜时分,写着写着突然浑身一抖,身后很冷。这莫明其妙的一抖,真是让人感到害怕。然后就是失眠。失眠的时候我就总想做一种事,但此时人们都睡着,包括我的爱妻,于是只能打消念头。
就是那样的令我莫明恐惧的午夜,我突然看到了案头水仙的轻轻颤抖。我养的一盆水仙,说盆有些勉强,准确说应该是盂。豆绿开片的瓷盂,是祝大同先生送我的,种着我每年必种的水仙,开的时候我就把它放在案头。那天夜很深了,我猛然回头就看到了它在兀自颤抖,叶片和花轻轻抖了一下,又轻轻抖了一下。我突然被一种未知的神秘之感攫住,在那一刹间我感到它的生命!它正望着我,我想这时许许多多的生命都沉睡着,而这水仙却没睡,开着。我突然想起川端康成那篇《不眠之花》。我凝视水仙,觉得它实在是美极了,而这美又短暂极了。它盛开着的同时又包含着一种难以排遣的哀伤,生之中包含了死。我不知怎么就在那个午夜吻了她一下。我觉得我那一吻实在是伤感透了!我突然后悔我一直没有很好欣赏她,那种感觉真是叫人惊讶!那种伤感的情绪可能是我心底最真实的情绪,所以我写的东西总不能叫人昂扬或焕发。
我是一个可以走出自己的屋子到外边写作的人。我常常又能在一些新奇的地方被一些新奇的景物或事件紧紧攫住从而完成一篇作品。我在夜晚长江客轮的甲板上久久地注视过一位借着灯光用扑克给自己算命的姑娘,后来第二天我去客轮上的浴室洗澡,我看见她也去洗。她没穿鞋,穿着白色短裤,光脚踩着湿漉漉的甲板,脚红润润的很好看。我洗浴的时候似乎听到女浴室那边也在轻轻说话。那天我在船上写一篇散文《女人》。我很怕穿黑衣服的女人,那天夜里她在甲板上就穿着黑衣裙,有不少蝙蝠在轮船的探照灯柱里吱吱叫着飞行。
我在船上很爱洗浴,一天之中洗了四次!每洗一次精神都像获得了一次复苏!
那天我写得很顺利,我趴在二层铺上,一直那么趴着,一直趴到浑身不舒服,身下都湿了,第二天船就到重庆了。
写作的时候我真的离不开茶,一旦没茶我就六神无主。我的爱妻上个月从南方回来,给我带回来的就是茶,一百八十元一斤的乌牛头龙井半斤,一百六十元的惠明茶半斤,还有一百九十元一斤的买了一斤,竟然打在包袱里托运!人回来包裹还没到,我听了很急,很替那茶担心。我嗜茶如命,在北方储存新茶,最好密封放到冰箱里去,湿度和温度都可以使新茶历久常新。这是我的朋友金宇澄告诉我的。对于我来讲,有书,有纸笔,有好绿茶,就满足了。
吾家自有麒麟阉
第一功名是品茶
我在给李国涛先生刻的印章上刻了两句这样的边款,我把司空图的句子篡变了一下,原句好像是:吾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是读书。好像是这样的。
别人是以画养性,我是以茶养文。以茶养文,文性必柔弱。天下柔弱莫如水,其刚也莫如水,水滴石穿是最好的佐证。
周作人先生一开始号“苦雨翁”,斋名“苦雨斋”,是因为他的八道湾一下雨就积水。后来又改名为“苦茶庵”,左右不离苦字!我想他写作的时候也可能喜欢有杯清茶在其侧。他写过一篇短得不能再短的小文叫《茶话小引》,这篇小文让人想到元人山水小品。文如下:
“茶话一语,照字义说来,是喝茶时的谈话,但事实上我绝少这样的时候,而且也不知茶味——我只吃冷茶,如鱼之吸水。标题《茶话》,不过表示所说的都是清淡的,如茶余的谈天,而不是酒后的昏沉的什么话而已。”
鲁迅先生写作的时候也是要喝茶的,查鲁迅日记,一日之内有买五斤茶的记载。
寂静的午夜,专心的写作,清淡苦涩的茶,除此还要什以呢?
写作的时候我大多在午夜时分停笔,看稿的时间必定是第二天早上蹲在厕所里的事。我习惯第二天在厕所里把头天所写的稿子顺一遍,然后再洗脸,洗脚,吃东西。我总是早上才洗脚,这在我的一些朋友看来似乎有不可名状的诡秘成分。这是我很多年养成的习惯。夏天顺便也把“狐狐然”可能发臭的各处都洗洗,晚上我没时间。
我很崇拜清水,清凉的净水是神圣的东西。
我很羡慕那些有床大的写字台的作家,也想学他们桌上空诸所有,但我学不来,原因是我的住室仄隘得很,连我睡觉的床都要腾出一小半来放书。我写作时最感困扰的是牙疼,写的时间一长牙就疼,不写牙就不疼。这很怪,一个好心的朋友送了我一本精装的《百年孤独》,也送了我一个医治牙疼的妙方,那就是嗑瓜子!他劝我边写边剥食瓜子,但我想了想终于无法效仿。一边写一边呸呸地吐瓜子皮,那样的文章,我想读者于阅读之时会心不安的!是否会听到嗑瓜子之声?我的牙疼,可能是写作时间太长而牙关又咬得太紧的缘故。我写作的时候总爱紧紧地咬着牙使劲,那模样一定很怪,很丑陋,很像有人拉胡琴时呲牙咧嘴的怪样子——如果猛地揽镜自照,我想总会被自己吓一跳,好在我写的时候没人偷窥。
我写小说的时候不写评论,道理很简单:小说是羊,理论近乎于屠刀!你不能提着屠刀去喂羊儿。我写散文的时候最愉快了,尤其是晚上十点以后的时间。下雨下雪刮风那样的夜里我的写作欲望更加强烈,各种想法在那样的夜里会像速生草一样迅速生长。我写文章从不选择时下的、巨大的社会问题去写,而总是依恋个人生存状态和内在愿望去写。然而我怀疑晚上是否是真正写小说的好时光?古人是早上写大楷,中午写行草,晚上习小楷。作家呢,是不是应该白天写小说,晚上写散文?白天是装模作样的时候,晚上却相对要真实!季节与植物生长有重大的关系,冬季撒一把种籽它必不会生长!写作是否也是这样?人和植物有共同点,植物老了,叶片要渐渐枯死,人老了,智慧的叶片也要一片一片凋零!心绪,时间,场景,对写作都有着神秘的影响,这都将反映到作品中去。
比如老子写《道德经》时就肯定内心很静,大概是在晚上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时候天人合一。
孔子述说《论语》里的那些言论时心情就不会有老子那么沉静,他的对面是一张一张弟子们的脸。
川端康成的习惯是夜间写作,一直写到凌晨四点多,然后再躺下读一两个钟头的书才入睡。他写作的时间正是天人合一的最佳时间,所以他的东西才会那么宁静优美。从心态上讲,川端康成是个健康镇定的人,如不然,他不会镇定地咬着煤气嘴去自杀。比如我在午夜时分常常会有莫名的恐惧,川端康成会有吗?我为什么恐惧?这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但我又爱深夜写作。也许只有死亡才会把我和写作分开,因为恐惧也难以使我停笔!
因为写作是愉快的,所以世界上最神圣的物件之一就应该是笔与纸!纸张常常令我激动。雪白雪白的宣纸最易让人进入玄想了,稿纸也同样。
想来想去,唯一不使我烦弃的就只有写作。唯一使我凡心澄静的也只有写作。写作时我又常常想着一句话:“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王祥夫 著名作家,画家。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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