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道菜,你大概没吃过:手撕香熏大公鸡,白菜叶子盖想鱼。有来头,有吃头。
胶东沽河一带的农村过年,家家户户的堂屋正北墙上挂祝子(家谱),旁边贴一张财神画。当中一张供桌,搭一张木版水印年画作桌围,桌围还有个作用,遮挡供桌下面放置的杂物,使其整洁美观。
过年得有个过年的样子。供桌上摆满了香炉、香烛,鸡、鱼和枣饽饽等供品,拜祖宗,敬财神。鸡是大公鸡——有说法:鸡,谐音吉,取个吉利!活鸡宰杀,褪毛,剖腹,掏净内脏,清煮,造型!少不了一番摆弄,盘翅,屈腿,昂头。实在不行,哪个部位不正,干脆用筷子别,用红线绳拉绑,直到它卧于盘中,始终保持一种昂首挺胸的姿态。
鱼是想鱼,即白鳞鱼,产自深海,又称鲞鱼。过年用的想鱼是用盐粒子培出来的,干,咸。入锅清蒸,会产生一种酶香,特别诱人。放于盘中上供。叫它想鱼,并用它做供品是有道理的,想鱼,想你,想头,想余(鱼),谁不想连年有余?
这里的风俗,过了正月初二,就算过完年了。初三一大早,把祝子落下来,留下财神。烧几刀纸,磕几个头,把祖宗送走,便开始走亲戚,访友,你来我往的。供品大公鸡就派上用场了,一把捞过来,撕下几条细长的肉丝,加蒜泥和醋,拌白菜心。夹一筷子,放口里一嚼,凉丝丝,甜滋滋,辣乎乎,酸溜溜,香喷喷。鸡肉丝很有嚼头,有那么一点艮,一点硬,香而不腻。供了数日的大公鸡,已经风干,又受香火熏染,入味了,细细品味,透出一丝烧香的味道。招待客人都离不了这道菜,亲朋好友多的人家,一只大公鸡就能应付下来,一只鸡能撕一正月!
这道菜原本并无菜名,包括白菜叶子盖想鱼,菜名都是甘福起的。哪一年起的?为何而起?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甘福身居柳村,沽河畔的一个小村庄。他是个农民,种地是他的本分,却偏偏喜欢读书,尤爱古典诗词。写一手好字,遒劲飘逸,直追“二王”笔意。逢年过节,不少人找他写对联。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写写画画的,少不了麻烦他。他这个人很好说话,有求必应。
他特别喜欢孩子,住的胡同里有5个一般大的孩子,都属鸡,长到8岁了。4个男孩,一个女孩。他经常将这5个孩子拢到身边,教他们背唐诗,他有本民国线装版《唐诗三百首》。他是个光棍,40岁了,一个人住在三间草坯房里,东间一铺炕,西间一堆书。院子里有棵丁香树,100多年的树龄了。这是一棵白丁香,开白色的花,洁白如雪,素雅清香。别看一个人过日子,有书,有箫,有丁香树。这日子再苦,也能打发过去。还有5个孩子,一个个聪明可爱。他亲孩子,孩子也亲他。
胡同北头有一棵300多年的老槐树,虬枝盘曲,树冠如盖,树干底部裂开一个洞,里面长着一棵枸杞,长长的枝条探出来,依附老槐树往上爬。年年开花结果。一到夏天,不少人瞅着这棵枸杞,等它的果子慢慢由青变绿,由绿变黄,由黄变红。一顺手,摘一把枸杞子,回家泡酒喝。一不留神就被人摘光了。甘福对这棵枸杞钟爱有加,称之为“天赐神物”。他不喝酒,也不用枸杞泡酒,但他喜欢采摘老槐树洞里的枸杞子,放窗台上晾干,泡水喝,美其名曰:枸杞茶。那5个孩子知道他喜欢枸杞子,就帮他盯着,从开花到结果,泛红了,熟透了,几双小手三下五除二,摘个精光,捧着送给他。换来的是几块糖,每人被摸一下头,一句好孩子,一声感叹:孺子可教也!有时候,加背一首唐诗,算作奖励。孩子可不喜欢背诗,冲他做个鬼脸,一哄而散。
过年了。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转眼就是正月。一到初三,都开始走亲戚了,什么“先看丈人再看舅,姑父姨父排在后”,“初三姥娘初四姑,初五初六看丈母”。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次序都差不多,重在走动,联结亲情。甘福不走亲戚,不访友,没什么亲戚可走,没什么朋友可访。一个人端坐家中,守在供桌一侧,看书,上香,烧纸,磕头,等孩子来。他把那5个孩子当成亲戚了。那5个孩子似乎也把他当成亲戚了。初三来一个,初四来一个,初五来仨,初六5个一块来!初七、初八、初九……一直到正月十五,天天有孩子来。孩子们并不是来走亲戚的,是来闹腾他的,一头扎进来,看看他在家干什么,摸摸这,动动那,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和他说说话。他很享受这种闹腾,甚至有些感动,他的正月不再清冷。
孩子没个坐马稳,闹腾一顿,一溜烟儿,跑出去了。不能跑!追回来!一声喊,孩子又跑回来了。跑回来干什么呢?吃大公鸡!来来来,坐下。甘福会这样说,接着将书一合,洗洗手,从供桌上捞起那只大公鸡,撕下一条肉丝,再撕下一条肉丝,递给孩子吃。孩子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条肉丝,右手的拇和指食指捏住一条肉丝儿,先吃一只手的肉丝,舔一舔,咬一小口,舔一舔,咬一小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慢慢地嚼,边吃边瞅着另一只手的肉丝。两只手里的肉丝半天都吃不完。吧嗒吧嗒嘴,好香啊!
我这大公鸡好吃吧?每次他都忘不了问孩子一句。孩子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这只大公鸡是他自己养的。每年开春,村里来赊小鸡的,他就赊两只母鸡,一只公鸡。母鸡好下蛋,公鸡好过年。公鸡长得快,养到年底,有七八斤重。甘福就将它当供品。
这只大公鸡个头真不小!他给来的每个孩子都撕鸡肉丝吃。每人每次就撕两条,从鸡胸脯开始撕,胸脯肉很快就撕光了,就从别的部位撕。最后给自己撕几条肉,拌一盘白菜心,泡一壶枸杞茶,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大公鸡被彻底撕光了,只剩下一副鸡架子。他就用这副鸡架子,烧一锅大白菜,连吃好几顿。
出正月了。春耕大忙季节,该下地干活了,运粪,翻地,播种。挣工分。男劳力自然干重活,重活之一就是运粪。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活儿可不轻快!弓腰屈腿,用小推车往地里运送猪粪,累出一身汗。一天运送好几个来回,身上一天不消汗。这活儿是按车记工分的,偷懒的,力气小的,不中用的,挣不了多少工分。工分是命根儿,靠它分粮分草。极少有人敢偷懒,除非不想吃饭了。
力气小的人倒有几个,甘福算一个。他身子骨薄,个头小,细胳膊细腿的,顶名男劳力,运粪这种活儿实在不赶趟,别人一天运10趟,搭上车攀,攒紧车把,一猫腰,一股劲,一路不歇,直达终点。他咬牙苦撑,吭哧吭哧地拼尽全力才运6趟,一路歇三歇,简直累瘫了。体格真不行!不过,这个时候无论体格好坏,都需要好好补充体力,争取多干活,多挣工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拿什么补充体力呢?想鱼。吃想鱼身上有劲,都这么认为。
留了一正月的想鱼,就为了这个时候吃。真是好东西!盐重,齁咸,香!顶吃!就这么一条咸鱼,怎么个吃法呢?放入一个深口大盘之中,剁一棵青口白菜头,层层叠叠地盖住想鱼,放到锅里蒸一遍——这已经是蒸第二遍了。出锅了,一盘大白菜,想鱼躲在白菜叶子下面,看不见。真是白菜叶子盖想鱼,名副其实,亏甘福想得出来。吃了半天白菜,才露出想鱼,孩子不敢乱动,跟着大人吃。大人也不乱动,用筷子沾一点汤汁,放嘴里咂咂,顶多夹一丁点鱼肉,尝尝,还得再赘进几口玉米面饼子。白菜也很好吃,入味了,又咸又香。这种吃法,不管是谁,实在说不清楚吃的是白菜还是鱼。这鱼很有吃头,用处还早呢!放到下一顿,如法炮制。一顿接一顿,吃一春天。春天有多长啊!
甘福也这样吃想鱼,费了好几棵大白菜,也没吃出多少劲来。一天还是只能运6趟大粪。用他的话说,如果没有想鱼顶着,恐怕一车粪都运不动了。想鱼是有功劳的。人们对想鱼念念不忘,运粪休息的空当,也不忘将它挂在嘴边,有时扯得很远,说到下一年,过年再买条大点的想鱼,供着好看,吃了有劲。还有人说,这回要好好腌制一下,多加八角、茴香等佐料。真能吹!都是为嘴过年。
甘福说起想鱼来,跟别人不一样,他说的是“相鱼”,江南一带方言,意为“观鱼”,由此形成吴越民谣《相鱼南故》,他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记忆力也真好,能从头背下来:相鱼往东,其跃卓卓;相鱼北溯,其乐游波;相鱼西潜,其翼黛墨;相鱼南故,其怨不掇。
大家都听不懂文言文,甘福就把它翻译成白话文:说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从游来游去的鱼中,不由得想念起与恋人的相识、相悦、相思,到最后分别的幽怨。
大家不管相鱼和想鱼有什么区别,抓住话柄就取笑他,想娶媳妇了吧?甘福就嘿嘿一笑。晚上回家,坐在丁香树下吹了半夜的箫。他不知那来的劲儿,一天下来也不知道累。
暮春之初,甘福谈了一场恋爱。女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老姑娘,家住沽河西岸。甘福家住沽河东岸,两人的中间隔着一条大河。一个渡口,一片芦苇荡,一片沙滩。两个小村庄,两个人,遥遥相望。他们在渡口之旁的沙滩上相会,看河面上的野鸭子成双成对地游,听芦苇丛中的纺织娘“轧织、轧织”地叫。芦苇又称蒹葭,引得甘福随口拈来几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俩真浪漫!
有人看见,那女的长得真好看,高挑个儿,大眼睛,一条大辫子。甘福真是艳福不浅!还是自由恋爱,那年头少见!何况像甘福这样的条件,更少见。问题是,用当地的话说,他俩是怎么捣鼓上的?这是个谜,甘福从不向外人透露。读书人就是有两下子。
甘福也比以前精神多了,干什么都透出一股劲儿:那架势!瞧!一口气赊了一群小鸡,满院子跑,有多少母鸡?多少公鸡?数不过来!明眼人不难看出,他在正儿八经地打过日子的谱了。多养母鸡多下蛋,多养公鸡好过年。
他还给丁香树浇了满满两大桶水。丁香花快开了。
他每天晚上都吹箫。吹的是同一支曲子《胡笳十八拍》。一曲成谶。他吹完了《胡笳十八拍》,那个大辫子女人也和他断绝了来往。原因很简单:她的父母打听过了,甘福家里太穷,三间草坯老屋,四面漏风。体格又不行,干不了多少重活,挣不了几个工分。让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家,不放心!便使出上吊、跳井的办法,硬是拆散了他俩。
甘福很郁闷,很伤心,很没面子。把箫往墙上一挂,不吹了!盯着院子里的那群小鸡,两眼发呆。丁香花谢了。
夏天,入了伏,挂了锄。地里没什么活儿了,甘福倒出空来了,动不动就往渡口跑,站在沙滩上,望着河对岸,烟水茫茫。物是人非。芦苇荡。纺织娘。渡口上,人来人往。
时间过得真快!又过年了。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甘福杀了一只大公鸡,他特意挑了一只最大的,足有10斤重!大吉大利!又去买了一条想鱼,专门挑了一条最大的,5斤半!有人问他,就一个人过年,用得着买这么大一条想鱼?甘福说,留个好想头!
留个什么想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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