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不散

苏州有个九如巷，就在十梓街偏北，这里出了一家人，十个姐妹兄弟，个个精彩，最有名的是前头四个姐姐。大姐张元和，酷好昆曲，嫁给民国时期昆曲第一小生顾传玠；二姐张允和，嫁给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是北京昆曲小组最重要的“家庭妇女”；三姐张兆和是沈从文惊为天人的追求对象，还惊动了胡适前来说合，才得连理终生；四姐张充和毕生浸润于传统文化，嫁给德裔汉学家傅汉思，以耶鲁大学为文化道场，在海外传承昆曲及书法。她们未嫁之时，叶圣陶就曾感慨：“九如巷张家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她们的故事真如叶圣陶所料，成了20世纪的风雅传奇，后来还由金安平女士写成了《合肥四姐妹》一书。

最近在苏州中国昆曲博物馆举办了“曲终人不散——九如巷张氏昆曲传奇”特展，除了大家熟悉的四姐妹事迹，更通过九如巷张家捐献的家族文物资料，呈现了合肥张氏为何在民国初年定居苏州，如何成为流芳后世的传奇。展览主要围绕十个姐妹兄弟的父亲张冀牖（1889-1938）展开故事，突出他“接受先进思想，传承古典文化，享受艺术生活”的教育思想。在他的引导下，张家子女们接受新文化教育，同时又不忘传统文化的高雅积淀，与昆曲结下了永世良缘。展览通过张家子女张元和、张允和、张充和、张宗和、张定和、张寰和等人的亲身经历，结合文物与演出传承，展现了张家传播昆曲，让昆曲从苏州走向世界的故事。

我和九如巷张家有亲戚关系，熟悉张家事迹，在观展之后感慨尤深。张家子弟有明确的文化取向，他们生活在新旧更迭的时代，追求文化创新，同时继承了传统——可以发扬的时候发扬，不能发扬的时候珍藏，但永不遗忘。生逢乱世的文化人家族，无法改变四顾茫然的社会大环境，却能默默坚守、继承、保持，直至动乱结束。哪怕动乱继续，他们也还是会保有传统文化积淀的审美品位，因为对于他们来讲，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这都是文化人的本能。

张冀牖的祖父张树声（1824-1884），是地位仅次于李鸿章的淮军系大人物，曾任江苏巡抚、署理直隶总督、两广总督，推动洋务，为中国早期工业化做了相当的贡献。张冀牖继承了家风，关心中国社会的转型，把注意力放在文化教育之上，迁居苏州，开办平林中学，又独资创办乐益女中，推展女子教育，凡贫寒人家和工人的女儿，一律不收学费。他聘用教师也不拘一格，几位著名的共产党人如张闻天、侯绍裘、匡亚明等，都先后在乐益女中任教。

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安宁平和的社会，回想民国以来张家面临的文化困境，令人唏嘘。九如巷张家处在崩溃绝境的中国，在文化传统土崩瓦解之际，在一片断井颓垣之中，努力推动新文化，同时历尽艰辛，传承昆曲之声，等待枯枝春发。我们现在总会讲“不忘初心”，他们正是穷尽一生，甚至好几代人，诠释着对传统文化的“不忘初心”。从昆曲文化传承的角度来讲，能够做这样一个展览，就已经不止关乎这个艺术形式，更是昆曲的文化内涵，它是中国文化的精粹。昆曲得以延续至今，让我们还能体会亲炙，正是因为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一生爱好是天然”，才可以在最困难的时候，将昆曲的历史文脉薪尽火传，历经风雨而弥坚，使之生生不息，开花结果，千古流传。

（作者：郑培凯，系香港中华学社社长、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咨询委员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