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是我除了故乡内蒙古之外,来过最多的地方。
1983年,父亲第一次到大西南便选择广西,参加了“三月三”的壮乡歌节。新华社摄影记者周家国恰好捕捉到了父亲头戴草帽、手拿绣球的瞬间,身旁是欢笑而淳朴的壮家青年男女。这张照片后来刊登在《光明日报》上,引起了相当的社会反响,成为蒙古族与壮族,一南一北相距4000公里的两个民族之间交流的写照,同时也诱发了我对这个遥远南国的向往。13年后,我终于踏上了广西这片土地。20多年来,我无数次往来于广西和北京之间,足迹几乎踏遍了广西全区,广西已经成为我记忆中最美丽、最亲切的所在,直至今天依然吸引着我随时出发,重温那秀美的山河和可爱可亲的朋友们。
在我的印象里,金城江是一个独特的地方,作为河池市政府所在地,它仿佛是广西的一个缩影,是广西所有景致和民风民情的微观体现,也是改革开放近40年来我国少数民族偏远山区翻天覆地变化的一个有力见证。70年多前,作家巴金先生途经此地,写过一篇散文《金城江》,记述了上世纪40年代初金城江的风貌:“金城江,神秘的地方。娼妓、赌博、打架……没有一样它没有。人们的钱花得像江水一样,去了就不会流转回来。在这里住几天,就必须留下一些东西,带走一些东西,也许会有人带着美丽的回忆离开的,但是更多的人从这里带去了痛苦的记忆。”而今,经过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建设,尤其是经过改革开放,金城江已经成为广西乃至全国最富特色也最有生机与活力的地域之一。然而,这次金城江之行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个叫“姆洛甲”的地方。
“姆洛甲”壮语又叫“米洛甲”,俗称“姆六甲”。“米”在壮语里是妈妈的意思,是壮族神话传说中的创世女神。有说是“布洛陀”之妻,也有说是“布洛陀”的母亲。(“布洛陀”被壮族人奉为“始祖公”,是壮族先民口头文学中的神话人物,是创世神和道德神。)“姆洛甲”女神峡便由此得名。相传“姆洛甲”的神性是万能的,最早人类还没有天地之说,“姆洛甲”吹了一口气,便创造了天,然后抓把棉花贴上去就形成了云。天造好了,却发现天太小,无法盖住大地,她便用针线将地的边缘缝合起来,然后一扯,天空就像一个锅盖笼罩在大地上了。由此地面就起了皱纹,于是,凸起来的部分形成了山脉,凹下去的部分便成了江河湖海。这个神话与中原的“女娲补天”异曲同工,也反映了原始人类共同的想象和认知。
“姆洛甲”女神峡由天门峡、凉风峡、龙门峡组成,恰好与长江三峡的瞿塘峡、西陵峡和巫峡形成对应,所以“姆洛甲”又被当地人誉为“小三峡”。所谓小就是它不比长江三峡的雄浑、宽阔和深远,也没有它的声名显赫。但是它却比长江三峡险峻奇崛,更富有原生态的气质。这一点可以从它的“小”处着眼,即从细节来考察。如果你荡舟顺龙江而下,你会被她奇特的身姿与风采所震撼。站在船头,但见江两边山峰陡立,水天一线;绝壁处,刀削斧砍,堪比神工。水面青绿平缓,水质清澈纯净;小船慢慢驶过,划过山体青翠的倒影,如临仙境一般,让人心旷神怡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忘却俗间所有的烦扰与牵挂。下了船,走进山中,却见古藤挂天,钟乳倒悬;远处翠竹依依,野蕉漫漫。在神秘的桫椤谷,我还看到了被称为“活化石”的国宝级濒危珍稀植物——桫椤,它的茎杆或高大笔直,直冲云霄,或矮小细嫩,亭亭玉立,它的树叶也尤为奇特,细密有序,如一把把羽扇,树冠又似一支巨大的罗伞,远看如华盖一般,高贵且神奇。而附在叶瓣上的那一排排红色的果粒,又似南国的相思红豆,给人以无尽的遐想。传说释迦牟尼圆寂时选择的就是拘尸那迦城外的桫椤双树林。唐代诗人殷尧藩在《赠惟严师》一诗中写道:“谈禅早续灯无尽,护法重编论有神。拟扫绿阴浮佛寺,桫椤高树结为邻。”所以,桫椤树也象征了古人对大彻大悟的人生境界的理解和追求。此刻,我站在桫椤树下,望着这些差不多从2亿年前存活到今天的物种,想象着恐龙时代的兴盛与衰亡。其实历史不只是写在书上,更多的是深藏在这些生物的样本之中。
当然,“姆洛甲”最让人感兴趣的还是龙江河岸边那些民风淳朴、自然完整的村寨,以及那些善良乐观的壮族、瑶族兄弟姐妹。游览完了女神峡,我们一行人又走访了金城江区六甲镇的一座古村落——梦古寨。六甲镇党委书记覃琴是土生土长的壮族人,年轻、漂亮,脸上总是带着热情的微笑。她穿着鲜艳的壮族服装,宽大的头巾镶着银饰和刺绣,掐腰的三角围裙,更显出她健美的身材,乍眼看去,我眼前仿佛是村里哪个邻家的新媳妇。与我同行的几位诗人、作家纷纷要求与她合影留念。
这时,寨里的少男少女送上当地自酿的桑椹酒,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向我们敬酒。我与壮族作家李约热、土家族作家田耳、仫佬族作家何述强,还有瑶族诗人寒云围坐在一起,不知不觉中也开始随着少男少女们唱起山歌来:“喝吧,来自山外的朋友/莫说山里人不会待客/一见面,就给你/端上一碗酒……”
知道我在写作之余还画水墨,在我们吃中饭的当口,覃琴让人在村口用几张桌子拼成了一个巨大的画案,铺上毛毡,摆上笔墨和纸。我画了一幅水墨《骏骨图》,并题上了元代书画家赵孟頫的两句诗:“骏骨不得朽,托兹书画传。”我想,这匹骨骼鲜明的古意之马,恰与周围拔地而起的一丛丛奇峰怪石形成呼应,也表达了我对这片俊美山川的留恋和敬意。
之后,我又画了一匹长鬃白马送给一直陪同我们的金城江区的区长曾朝伦。我向他介绍:“在蒙古族的传统文化里,白色一直象征着纯洁、真实、正直和美好。献给客人的哈达是白色的,蒙古族的主要食物奶制食品是白色的,甚至我们还把春节称为‘白节’,表达对新的一年‘初始’、‘开元’的吉祥的愿望。白马被视为我们马背民族灵魂的象征。”我把这匹马送给他,希望他作为地方的父母官,能够为金城江的百姓带来福祉。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巴金先生的那段文字,来到金城江,“就必须留下一些东西,带走一些东西……”确实如此,在金城江短暂的几天里,我看到了一个充满希望和生机的小城以及它周围广阔的山川。我必须留下我的马,留下欢笑,同时带走一些东西,那就是对金城江的美丽回忆和想念。
金城江,我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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