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路675号(硬笔水彩) 张安朴
东边的巨鹿路靠太阳,西边的巨鹿路看月亮。太阳照着市井,月亮衬着文化。
当然这一条“巨鹿路”,是指茂名南路以西的巨鹿路,而不是成都南路两边的巨鹿路,那是巨鹿路菜场和以培养乒乓球世界冠军著称的巨鹿路一小的代名词,也是石库门和老式里弄的集聚地。茂名路以西的巨鹿路,才是堪称上海最雅致、最有文化的地段。
我第一次踏进巨鹿路675号,宛如进入了一个极其陌生的世界,那还是1976年。这不是单纯的洋房,而是花园洋房,有主楼副楼,有葡萄架,有草坪,有鲁迅雕像,有喷水池。最为惊叹的,还有半裸的希腊少女石像伫立在庭院中央……这就是我在尔后20多年中一直进进出出的地方,上海作家协会的办公地所在。
有一天我见到一个瘦削的老人进来,他就是巴金。中国文坛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家,都曾经走进675号,像是来朝拜一般。后来我们知道,这一个门牌号是有名字的:爱神花园,是火柴大亨刘吉生的旧宅,设计者也是后来我们知道的邬达克;庭院中的少女石像并不是希腊少女,而是希腊神话中的普绪赫,是邬达克有感于客户刘吉生与其太太的美好婚姻,从罗马定制带来赠送给刘吉生夫妇的。据说,这也是当年上海唯一一座有西方雕像喷泉的庭院,且与大厅回廊相辅相成,而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夏宫又以喷泉闻名世界,所以这里也被叫做彼得堡。有一位后来声名显赫的文化人,在“文革”时代曾经写过一篇蛮著名的文章 《走出彼得堡》,意思是要走出这一座上海文坛的象牙塔,向工农兵学习……
继续向西走,过了襄阳路,还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文化机关,原上海市文化局。直至1949年,它是善道堂旧址,是圣言会办事处,又名善导堂。1950年代,当时的上海市政府做了一件事,将很多人走楼空的洋楼大院分派给了文化单位使用,以至于这些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建筑被完整地保存下来。
如果说作家协会和文化局是文化单位,自然多有文化人进出,给巨鹿路增添了文气,那么居住在巨鹿路的文化大家,其实也包括诸多实业家和社会闻达,恰构成了巨鹿路“家谱”的荣耀。
已故连环画大师贺友直就居住在巨鹿路熙村的“一室四厅”中;国画大师朱屺瞻晚年“瞎塌塌”(屺瞻老自语“瞎涂涂”之沪语)于景华新村;亲历了中国电影喷薄而出的摄影大师黄绍芬,则是住在巨鹿路516弄自明公寓,斜对面就是作家协会,当年黄老常常来作家协会资料室翻拍旧日上海电影的资料。还有谢稚柳,影星韩非……如果某一天巨鹿路设计一条社会闻达星光大道,都该留下他们的脚印。
当然绝对不会忽略还有一条弄堂和数十位文化名人,那就是四明村了。谁若是不知道四明村,谁若是不知道四明村的文化底蕴之深厚,即使他遍尝巨鹿路的饭店和酒吧,即使他有再多的钱买下巨鹿路的某一栋楼,他也没有资格认领巨鹿路的金钥匙。
有一段对四明村介绍评述的文字很精当——四明村最早的住户多为四明银行的高级职员。以后,陆陆续续也搬进了些大老板,有的开办商行,有的经营汽车行……一个门牌号里一户家庭,是四明村住户的基本格局。大家庭十几个人住近10间房间、一个人住一幢房子都不稀奇。这些教养良好的居民们相互来往很少,邻里间几乎没有争执,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语永远传不进弄堂……那个时代的四明村,安安静静,却掩饰不了高高在上的气息。
在四明村的延安路出入口,酱红色砖墙上有一块匾额,名曰“文化名人墙”,记载了在四明村居住过的14位著名文化人,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大咖级别。赫然在目的有,章太炎、周建人、来楚生、徐志摩、陆小曼、胡蝶、吴青霞,还有健在的高式熊,连印度诗人泰戈尔也列位其中。这些大咖在同一个城市里已是荣耀,何论他们是同一条弄堂里错时代的邻居。其实,还有很多文化界人士也居住于此,也都相当有知名度,只是这一条弄堂名人实在太多,级别实在太高,只能被淡化了;还有实业家银行家高级职员,也曾经在上海赫赫有名,却因为不是文化人而列入别册。
走入四明村,不禁臆想起来:章老太爷在自家客堂闭目养神,陆小曼挽着徐志摩的臂膀笑呵呵地迎面而过;泰戈尔吟诵着自己的《飞鸟集》,胡蝶笑问,您是否可以再出一本诗集《蝴蝶》?吴青霞笑道:我就画一张“蝴蝶”送给你……
除了四明村,巨鹿路上的社会闻达、殷实人家,洋行职员,甚至还有军政要员,几乎是一家连着一家,一扇扇大铁门、一座座小洋楼、一排排上好的新式里弄,与他们相互呼应、相得益彰。任意叩开一户大门,便是走进了上海的某一段文化与历史。
这一带巨鹿路的民居建筑既有有名有姓的,比如四明村,比如再向西的景华新邨,还有很多建筑,只有一个门牌号码,但是几乎每一个号码都像是一串密码,暗埋了传奇故事,也隐藏着不等闲之辈,如今则只是一块简单的铭牌,交代了它们不同寻常的身世,甚至只有这些楼的屋檐和窗格记住了曾经。比如从坐南朝北的849号直至889号,是亚细亚火油公司职员住宅,当然是高级职工的住宅了,1950年之后,由部队接管。直至很多年后,这里一部分向民众开放了。
在这一排房子的对面,仍旧是亚细亚火油公司职员住宅,一共22幢小洋楼,又是邬达克的作品。亚细亚火油公司是英荷壳牌石油公司的子公司,1906年进驻上海,曾垄断亚洲特别是19世纪上半叶中国的销售市场,外滩中山东一路1号为英商亚细亚火油公司在上海成立的办事处。在巨鹿路马路两边建造职工住宅,证实了火油公司当年的实力。
坐北朝南的22幢小楼,有围墙,有戗篱笆,有铁门,还是有庭院深深的气场的。新千年之初,听说有人花了300万元买了这里的一幢小洋房,实在是天文数字。十几年之后,偶有听说这里一幢楼价值上亿了,只是忽然间传出来新闻,其中一幢小洋楼的新主人,竟然将旧楼拆了新建,后来被责令恢复原样。只是再恢复原样,也还原不了旧楼原来的气息。一条路有多老,不是看这一条路,而是看它两边造了些什么房,种了些什么树,更重要的是房子里住了些什么人。
巨鹿路也就是在这两边的小洋楼夹道间,画上了句号。
西端的巨鹿路是传统意义上的“上只角”,而且也是文化的上只角。为什么在同一条巨鹿路上,西端的巨鹿路就高大上了呢?翻看上海当时的生活地图,或许就有了答案。这一段巨鹿路,恰是位于当年上海西区高尚生活区域。从茂名南路向北是南京西路,从常熟路向北是静安寺,西区高尚生活尽在三五百米之远,美琪大戏院,百乐门舞厅,梅龙镇饭店,凯司令西点,鸿翔服装……一字排开,且等佳人来。如果是向南走,也还是三五百米,那就是后来的淮海中路了。从茂名路到常熟路间的这一段淮海中路,恰是从国泰电影院到恩派亚公寓,也就是后来的淮海大楼,一度领时尚风气之先的美美百货。这就是西端的巨鹿路地理位置。它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当时上海高标的生活品质:闹中取静,静中取雅。狭义地说,静是一种物理状态,广义地说,静还是一种文化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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