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盈盈的阳光

1

炎夏的阳光，明晃晃的，有风来，折射的光影被风吹得捉迷藏一样。帆形的遮阳棚下，是这座近百年的原教会学校的泳池，近旁库房一样的三角形屋顶的造型立面，不远处红砖墙大屋顶的旧建筑，把时光调配为从前，于是，日光流连竟然也慢了起来。

泳池的水面跳跃着阳光，水底涌动着光影，奇幻的菱形的光影，粉蓝色的世界，跟天空的广州蓝一样的着色，不过被水淘洗得更为清淡骨爽，一派安宁。

M说过，我们都是从安静的水世界转来的，母亲的胎腹是孕育的温床，包裹着新的生命。只要返回水里，你只要沉进去，就会感觉到重回源头，喧嚣尽退，尘俗不侵，一片宁静。

协和中学有来历的建筑，在泳池的另一边，被几棵大叶椰守候着，视线飘过水面，飘过护栏看过去，是有着百年岁月的校址。很多记忆的光影在水面漾动、晃荡。

对这所名校，我曾经在留下来的古旧的文字里来过，在所知不多的青年时光造访过，距家这么近，却是第一次在泳池的水面遥望这所百年老校的屋顶出神，好像所有涌到脑海里的话都消失了，如同一尾鱼在水里什么都不会说。流水岁月，载沉载浮。

在水里，在天空，在安静的放松与舒展中，拥挤与扰攘在后退，在消失，如同流水滔滔。此时，我的脑海里浮出江河水这个词，静水深流，滔滔而去。

江河水，是水，却与大江大河有关，也与一池一井有缘，江河水，很是包容气派的一个大词，有着别出一格的大度豁达的风范，把缘起与缘去，把来龙与去脉都作了交待，都作了洒脱风雅的表白。

看多了一脉江河水从眼前的阳台窗户外潮涨潮退，那是石井河，转过去是增步河，珠江毛细血管中的一条，却也是诙谐有趣的一条，因石而有井，因井水而泛成河水，多么浪漫自豪的蜕变和转身啊，也是多么不负初衷的赶赴与奔流，反正有梦，终能梦圆，日复一日地奔流不息，以时间的柔韧与绵长，这细澜微波的江河水，滔滔不复汇大海。

2

越过楼房的森林，从楼隙穿透而来的阳光，把想象带回曾经未被遮挡的远方的那一抹山影，夕阳西下时，在远处楼房种植的空隙里，那抹山影便墨痕一般地映现出来，眼前云山珠水的自然馈赠，也是分享给这座城里的有缘人的。

还是那束如期而至的阳光，投射在广州寻常巷子常种的鸡蛋花树上，便会有不期而至的灿烂，把周边平淡无奇的环境映亮，恍如奇遇这座城市的一种风情、一种旖旎。这鸡蛋花朵真如鸡蛋的色泽，粉白渐变成嫩黄，远在冰清玉洁之上的可爱，那一份纯真的亲近让人无所适从，那种不用设防的赏心悦目久违多久了？这比漂洋过海地种植于广州的素馨花，别具一番温软和烟火的暖意吧。由雅而俗，由俗入雅，一种花语竟道出了菩提之音呢。

阳光也会拐弯，总会在某个晴朗的下午，去了那些个背光的角落或者阴寒的地方，或者投射，或者反射，或者不知是哪里器物折射而来，不期而至，经常盛放在我朝西北的窗户前，如同一场不事张扬的盛宴，把这处黯淡的楼区映亮出一种光彩，楼下的花圃，窗户里不同花色的窗帘，日常的营生霎时生猛起来。

而此刻投射在书本上的阳光，照亮的是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文字的暖意，情怀的暖意，是真正穿透书页的阳光，里里外外的明亮，让神思都能飞扬起来。

一如诚品书店的老板说的，在生与死之间，该做点什么，该让什么留下来，对于读书人，最宝贵的，该是有温情与暖意的文字，偎贴着那些偶尔落寞或者无助的内心，告诉自己，这些火炭一般的文字真好，让凝固的心慢慢地暖和过来。

想起那年去台湾，就在诚品书店里逛，买了一套书，买了一顶帽子，从头到心的温暖，经久不散的回忆。这样传递过来的美好，全缘于那种被尊称为情怀的东西，这个让人敬畏又稀罕的字眼——情怀，把急促功利无常的世道，都能吹送去一股股带着水蒸气的暖意。那些压力与负荷，在汗水里流失了，那些得失荣辱惊诧欣喜，在突然汹涌而至的泪水里稀释蒸发了，然后，是淡然的微笑，是平静的心境，是烫贴的欢喜。

3

这该是寻常的遇见。在遥远的北美大陆，春霁夏至时盛放的月季，那花朵上的阳光异常地明丽，那是老表从故乡南海带过去的种子，落地就生根开花了。

很多人家的花朵，沐浴着他乡的阳光，故园的相思从来不会断开，一如三餐俗常的烟火。文化的传承，故园的情结，再万水千山的阻隔，也会带着相思、带着习惯、带着肠胃的念想回家，回到祖辈的老家去，回到家常的老味道去。

在芳村的一幢旧民居里，我邂逅了百年精彩的广彩瓷器，那平淡的民居恍如顷刻涌进了阳光，感觉竟有点眩晕。

广彩，是广州名声在外跨洋越海的百年艺术品，这广彩的七彩竟寄生于白坯胎，看着艺人一笔一画地逡染描画上去，一次一次地淘洗过滤出来，我一时分辨不出这是手艺还是心情与情怀的渲染。

因广博而七彩，因七彩而巧夺天工，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一座城市不可思议的艺术来自哪里？又通达哪里？这是广州的造化吗？

少年时的记忆，是大德路上的广彩小工场，就在走出巷子的旁边，如同在一个汽车间里，车间的中间是一个圆周形的窑门，看过一次开炉，里面火光红艳，变幻莫测。工场里靠墙是工作台，各种金属的漆料，铅一样的浓稠，一只只碗、瓶、碟，一件件待加工的艺术品，无人知晓它的深浅。浓墨重彩，热闹的色泽，浓烈的交织，总像有光影在上面跳舞，浓烈得蓬勃而狂放，那种密集的张力随时喷薄而出。时而像日出时的纯青，时而像日头当空的猛烈，时而是暮色里的华贵与雍容。

看着广彩，眼前幻变出最后的阳光，总是能在雨后映亮家门前的那块天空，是黄昏时分的七彩，斑斓，却又气定神闲地沉醉在回忆里，霞光万道，通向过往的所有日子，连接以前曾经的时光。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只想喝彩，只想对着这阳光重返的天空，尤其是在黄昏时分，在谢幕来临之前，那些暖意盈盈的夕阳，所投放的隆重而又深情的微笑，说一声谢谢。

这暖阳，如同真诚的关心的目光，能抚慰被触动的泪意，还有脆弱的神经，还有无言的感慨。阳光融化了时间冰冷的沉默，能缝接起断裂了的视线，可能，还会如水流淌，漫过我们的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