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全中国最风姿婀娜的美女湖,国人无不知。
不知的是,同伺一条钱塘江,江左为西湖,江右还有一条比西湖大四点五倍的长条形美女湖,叫做湘湖,得名于“境之胜若潇湘然”。一江隔开吴国与越国,所以湘湖也有许多故事,比如馈鱼退敌、临水祖道、卧薪尝胆等等;还有大禹庙、越王城、越王祠、洗马池……我小时读吴越故事,印象最深的是越王勾践品尝吴王夫差的排泄物,类似这么明显的作伪秀,吴王竟然非但不提高警惕,反而放虎归山,可见上位者对阿谀逢迎是多么的享受!
后来越王雪耻后,心存明镜的范蠡带着西施远遁江湖,竟不知何往,成为代代年年、千人万人猜测的千古之谜。而此刻,我心中突然电光火石一击,豁然明了——他俩莫不是寻找那条船去了?
哪条船?什么船?
哎呀,就是跨湖桥的那条八千岁木舟呀。
嗨,嗨,嗨,错了吧,浙江文化哪有八千年?人人皆知的河姆渡文化是七千年,被公认为是江浙一带最早的人类文明活动,难道湘湖这边还能更早吗?若果真如此,可就是惊天动地的大轰动了!
最先摇头的便是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们。虽然,越王城畔,湘湖水下,两千五百年前是何样貌,待考;但已确知,到了宋政和二年(1112),也就是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的后六十五年,时任萧山一把手的杨时县令,依从民愿,率百姓筑土为塘,勠力同心地造出了一长十九里,周围八十余里,可灌溉九乡近十五万亩农田的人工湘湖,从此,杜绝了萧山百姓的旱、涝双灾之苦,致使其地人民至今感念这位有作为的闽籍官员。
又千年匆匆过去。到了上世纪下半叶,湘湖面积仅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弱。上世纪七十年代,沿湖兴建起七家砖瓦厂,每天昼夜施工,挖泥取土,一时成为财神爷。
1990年5月,一位叫郑苗的电大学生,把从砖瓦厂工地拾起的三十多件残碎石器、木器、骨器、陶片……交到时任萧山市文管办施加农主任手中,引起这位湘湖本地籍文物工作者的高度重视。第二天他就带人跑到工地上去细细寻觅,并就此开始了筚路蓝缕的一系列工作……
湘湖应当记住,从此刻起,萧山文明史改写。江浙文明史改写。中华文明史改写。
一路波波折折,坎坎坷坷,流汗,流泪,流血。1990年秋冬,一支小队伍对遗址进行了第一次挖掘,出土了一百五十多件可以编号的文物,经过碳十四的年代测定,报告有八千年历史,石破天惊!可叹没有人相信,只道是做错了,挖掘小队撤走,只发了一个低调的简报。施加农心里在流血,最痛心的是现场未被列为文保单位,任由砖瓦厂日日夜夜、抓紧时间——毁!
十年零七个月,三千八百六十天,时间在煎熬中慢悠悠晃过。就在这些因怀疑而被“冷冻”的日子里,跨湖桥遗址第一次发掘现场已然遭到彻底破坏,考古学家们纵有回天之术,也找不回来这个无比珍贵、无与伦比的远古人类居住区!哭也没用,毁了,毁了!
2001年5月,施加农又说服来萧山做另外课题的省考古专家蒋乐民队伍,来砖瓦厂现场做第二次发掘。预算费十二万元是时任副区长周红英拨的款,有多少人笑掉大牙:“中华文明才五千年,你萧山能有八千年?”沉默,沉默,沉默。坚持!坚持!坚持!结果,跑来报告的人激动得都结巴了:“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文化堆积层有1米多厚,单陶片就有上万件,还有灰坑、黄土台、残存墙体等建筑遗迹等等。再测碳十四,北京大学等五个不同的权威机构,分别测出的数据达二十八个之多,得到的结论却是惊人的一致,还是八千年!高兴死了,激动,拥抱,热泪盈眶,涕泪横流……施加农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周副区长啊,没有你,没有我,遗址就毁掉了!
然而历史是严峻的。国内顶级专家论证会,仍有大面积质疑之声:湘湖挖出来的再多,然而都放不进河姆渡文化、马家浜文化之中,孤证难服众——现代人啊,大地上还有多少神秘故事为我们所不知?
2002年10月,不甘心的挖掘又小心翼翼地开始了第三期。这一回,广袤无垠的大地,厚德载物的大自然,以及各方看得见的大咖和看不见的神灵都动了容,感动于施加农们的顽韧坚持。不几日,现身啦,那条八千岁的木舟,这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出现最早的“世界第一古船”!有一年我在台湾,听兰屿岛作家夏曼·蓝波安讲述他的达悟族男人怎么造独木舟,然后怎么独自驾舟出海去叉飞鱼。是的,夏曼的独木舟与这条八千岁的独木舟何其相似乃尔,都是长长的,有六七米乃至更长;瘦瘦的,看上去像极了一条精灵般的飞鱼;船头尖尖,可以想见它冲风破浪时的勇毅;船尾也尖尖?可惜看不到了,被毁于挖泥机的利爪。幸运的是,万幸——大幸,与木舟同时出土的还有遗址层,包括木头、原土、隔梁等。有交通史专家指出,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码头……好事情来了就拦不住喽,不久,在附近地区又发现了与跨湖桥遗址同类型的下孙遗址。
这下,全国有关专家全都兴奋起来了。专事新石器时代考古、中国文明起源研究的“泰斗级”专家严文明一语定音:“可以命名为‘文化’了。”那一片遗址,正是在古湘湖的上湘湖与下湘湖之间,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有一石桥被造出,横跨其上,俗名就叫跨湖桥。“跨湖桥文化”,正如这艘横空出世的八千年木舟,与此前江浙一带“河姆渡文化”“马家浜文化”的内涵皆不同,分明是一种独立的文化类型,故被称为“第三种力量”,它的重大意义在于,把江浙文明史提前到了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时期,是江浙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积淀的重要证据,再次有力地证实了长江流域也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
萧山的施加农们对着自己那颗文物工作者的丹心,欢笑过,也大恸过,当年独木舟出土之际,也是湘湖要重建、要GDP、要政绩之时。有领导当面朝他吼:“几根烂木头,一条破船,给我搬掉!”官大一级压死人。县官不如现管。十根手指不一般齐,你向农民出身的基层官员要文保专家的高度,怎么可能?好在,苍天有眼,赐予萧山一个湘湖儿子施加农(在全国多地有这样一批赤胆忠心的基层文物工作者),横下一条心,就是死心塌地地护卫着这块遗址,长歌当哭,壮士断腕,风萧萧兮湘水寒!
在节骨眼上,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同志来了,分别于2005年4月8日和2006年4月14日,两次专程到跨湖桥遗址参观独木舟和出土文物。第一次到来时,博物馆还未建好,习书记对踩在遗址上拍照的记者们发了火,说拍照是小事,文物保护是大事。第二次,尽管已经参观过一遍,仍然专注地听讲解,并不时提出很专业的问题……
云开雾散!霁海晴空!萧山的文物工作者们巍巍然全长了行势,得令,看谁还敢拆、毁、搬、动?于是,才有了现在这座大船形状的跨湖桥遗址博物馆,供中国人和世界人,以及后人、后人的后人们一代代研读。
进入那座船形博物馆的时候,迎面撞来的五个巨大书法字“萧山八千年”,一下子就震慑得我噤了声。我看到,站在木栈道上往下俯瞰那沉思般躺在大玻璃房中的八千岁木舟,无人不息言敛气,唯恐惊扰了先人们的魂魄——是的,他们就在那里,劳作,生息,书写文明,创造历史。
我为施加农们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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