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铧是沿着墙角进入我的生活的,祖父说,它的年龄不知比我大了多少倍。不过看上去它一点也不老,时间的河流冷如刀锋,似乎从未与它遭遇,犁铧是一个叛逆的家伙,把自己丢在了时间之外。在一个初秋的早晨,它挣脱了时间的枷锁,闯进我的视野和思维里,像一件刚刚铸好等着上战场的兵器,闪着傲慢的寒光。
那时候我害怕锐利的东西,像刀斧锯凿之类,所以从来不敢去招惹它,就是从它身边经过,也是蹑手蹑脚,生怕惊残了它的好梦。
它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停留在它生命源头的状态,一块瘦岩岩的石头,刚刚从地层的深处发掘到这里,用它坚硬的目光,梳理这个村庄的筋脉,倾听暗夜里从遥远的另一头潜流过来的响动,思考它的命运和这个村庄的羁绊与纠葛。谁是谁的主宰? 谁是谁的附庸?它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地做这件事情。
只有到了翻耕的季节,土地的脉动才把它召回,加入到村庄的烟火中来。祖父把它摁倒在饱满的河水里,拿一把稻草慢慢擦拭,事实上,它已经够干净了。但祖父还是擦得很用心,反复地擦,反复地洗,连一条小缝隙都不放过。祖父认为收拾得一尘不染之后,背回来放到屋坪里,让太阳慢慢把它晒干。祖父拿起他那把发黑的长烟杆,装一袋烟点燃,边嗦嗦地吸着,边围着犁铧转圈,不时用手抚摸一下,嘴里念叨着,真是一张好犁,又吃泥,又扯不断。犁铧的好坏我分不清,但我见过人家翻地,泥吃深一点,牛脖子一耸,猛一用力,嘎嘣一声就断成了两截。
太阳满满地堆在犁铧上,犁铧像一面镜子,反射出冷艳的光芒,水珠给镜面打上稀疏的斑点,但还是能把人的眼睛刺得一塌糊涂。
到第二天,祖父出去翻地,牛在前面走着,祖父和犁铧走在后面。外边到处能听到赶牛的吆喝声,一张又一张犁铧插进村庄的泥土里,泥巴翻起来的那个空隙,阳光正好打在劳作的犁铧上,透过浅水折射回来,周围的路上屋顶山上有数不清的光斑在游荡,像是村庄里的一个个游魂。空气的成分陡然变得复杂多义起来,那是青草混合着新泥、牛粪、汗臭的味道,对准路人的鼻子长驱而入,想伸手去遮挡,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发现这味道竟是生活的枝桠,早已沉埋在身体的某一处皱褶。
一张张犁铧在村庄的土地里鱼一样游动,这时的村庄,撕开了伪装,完成了与心灵最完美的对接,犁铧过处,枝枝节节,都在响着爆芽的声音。
翻耕一干就是十几天,那时候,祖父还是生龙活虎的,好几块地,一天就能翻完,泥吃得深,翻得整齐,没有人能比过他。上屋的生老子和他比过几次,但每次都输了。生老子不服气:你不就是靠着那张好犁! 祖父说,那我和你换张犁试试? 生老子不敢再比了。
到了黄昏,祖父赶着牛从地里回来,屋里已经点上了煤油灯,灯火里的犁铧还沉浸在劳作的时态,像一条小溪一样淌着水,祖父把它轻轻放回墙角。我有些不明白,一张犁铧,随便丢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偏要放在屋里呢? 弄得屋子里水汪汪的。
后来我才知道,犁放在外面,夜里会打露水,沾了露水就会长锈,长了锈就容易坏。这是祖父的原话。别看祖父长得五大三粗,其实很温和,成天笑呵呵的。祖父告诉我,这张犁是他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留下来的。曾祖父小的时候,家里开了一家药铺,后来家道衰落,药铺关了,地和房子也卖了,四十岁的曾祖父租了人家的一块地学做农活,用一张犁养活一家人。我无法想象一双瘦弱的抓惯了药材的手怎样驾驭那张犁铧,顺溜地把土地翻开,这个我从未谋面的男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我知道了犁铧的来历,打着沉重和温暖的烙印,但我还是怕它,它那冰冷的雪光里,好像总带着一股腾腾的杀气。可我的哥哥姐姐们不怕,他们没事的时候,会随手折一根树枝,在犁铧上胡乱地敲打,当当,当当当,像寺庙里的钟声,这是他们聪明的发现,犁铧除了用来翻地,还可以是不错的玩具。祖父看到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式样不同的铁块,来,敲这个,犁会敲坏的。他们立马丢了犁铧,拿起铁块各敲各的,嘈杂声顷刻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也许是犁铧的声音更好听,没过几天,他们又把铁块丢了,敲起了犁铧。
祖父慢慢老了,用不动犁铧了,父亲接了过来,还是在同一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把古老的泥土一页页翻开。新翻的一页泥土,就是祖父曾经翻过的一页,只是祖父的那一页已经找不到了。父亲留下的犁痕,就是祖父当年犁出的沟壑。原来,土地和人一样,都在延续着同一条血脉。
犁铧转到两个哥哥的手里时,没用上几年,村庄里的犁铧便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败下阵来。我家的犁铧也随着大流,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路,走到了谢幕的时刻。
圣·埃克佩里说,人们不是为了犁铧才去耕种。有谁会为了一张犁铧去耕种呢?
祖父和父亲用同一张犁铧,每年重复着把村庄的土地犁开,将我们这个家这个村庄的黑暗和饥饿埋进泥土,等到盛夏和寒秋,结成灿烂的谷粒。
现在,犁铧被放到一栋空房子的楼上,燕巢已经空了,燕子不再来去,蛛丝横织竖结,四周草丛里的爬虫迁移过来。犁铧沦落到这步田地,很快衰老了,锈蚀攻陷了它的眉心。
犁铧,没有人再提起它,都把它给遗忘了。犁铧在空荡里看得到时间的来来回回,它在时间的来回里反刍着自己的傲慢和辉煌,反刍着一个村庄的来路。它的命运,不需要谁来预测。
村庄太小,已经容不下一张犁铧。我偶然回去,还能看到它,只是我不再怕它,我和它默默相望,从它衰败的眉眼里,能感知到传递过来的泥土的温度。
擦去时间堆叠的锈迹,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光绪二十四年。
它是我家唯一的古董,是我那个村庄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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