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秀珍已经去世好长时间了。退休之后,我和外界联系很少,消息闭塞,前不久我才知道她过世了。记得她刚退休几年之后,有一年的春节前夕给我写来一封信并寄来她手绘的贺年卡。她画得不错,退休之后她喜欢上了丹青。以后,几乎每年春节前夕,我都会收到她寄来的手绘贺卡。
看到第一封信的信封,知道是从上海一个叫作万航渡路的地方寄来的。当时,我还有些奇怪,她家一直在哈尔滨,怎么跑到上海去了?看信才知道,退休之后这几年她一直忙于搬家,终于卖掉了哈尔滨的房子,住到她先生家乡上海万航渡路的新房子里。
我给她回了信,附了一首打油诗:人生草木秋,转眼白谁头。今日万航渡,当年一叶舟。烟花三水路,风雪七星洲。犹自思老鲁,黄浦江旧流。
诗中说了一件我和她都难以忘记的往事。那是1971的冬天,我在北大荒,在大兴岛上一个生产队里喂猪,在猪号寂寞的夜里无事干,写了一篇散文《照相》,发表在《兵团战士报》上,被她凑巧看到。当时,她正参与筹备《黑龙江文艺》(即原《北方文学》)的复刊工作,觉得我的这篇散文写得不错,但需要好好打磨,便独自一人跑到北大荒找我。
她比我正好大一轮,那一年,我24岁,她36岁,又都是我们的本命年。
虽都在黑龙江,但从哈尔滨到北大荒我所在的三江平原上的大兴岛,路途不近。那时,交通不便,我回家探亲时,要先坐汽车过七星河,到富锦县城,从县城可以在福利屯坐火车到佳木斯,也可以坐长途汽车到佳木斯,然后再搭乘火车到哈尔滨,最快也需要一天半时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所在的那个偏远的猪号的。因为我没有见到她,当时,我正休探亲假回到北京。不过,我可以想象,那个满天飞雪刮着大烟泡的冬天,她一个人跑到那里是不容易的。我的诗里说“当年一叶舟”,肯定是没有的了。冰封的七星河上,她孤独的身影,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一幅画。有哪一个编辑,为一个普通作者的一篇仅有两千多字的小稿子,会跑那么远的路呢?幸运的我,遇到了。
她给我留下一封信。按照她很具体的修改意见,我将稿子改了一遍,寄给了她。第二年的春天,我的这篇《照相》刊发在复刊的《黑龙江文艺》第一期上。这是我发表在正式刊物上的处女作。
她写信给我,希望能够继续写,写好了新东西再寄给她。我想,要好好写,不辜负她。过了一年,1973年的夏天,我写了一组 《抚远短简》,一共8则,觉得还算拿得出手,满满抄了36页稿纸,厚厚一叠,寄给了她。谁知一直没有收到她的回信。猜想,大概是我写得不好,没有入她的法眼。
这一年的秋末,父亲突然脑溢血去世,家中仅剩老母一人,我从北大荒赶回北京奔丧之后,没有回北大荒,等待着办“困退”回京。这一年年底,她给我写来一封挂号信,信中寄回我的那一组厚厚的稿子《抚远短简》。可惜,这封信转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是1974年的开春。
我没有保存旧物的习惯,这封信和这篇稿能保存下来,是因为我想按照信中所提的意见和要求改好稿子,便没有丢。这是我仅存的她写给我的一封改稿信,也是我自己在北大荒写的稿子中仅存的一篇手稿。我用的是圆珠笔,她用的是钢笔,居然一点颜色都没有减退,43年过去了,依然清晰如昨,岁月真是神奇。
我很想把她的这封信抄录下来。尽管信中有那个时代抹不去的旧痕,但也看得出那个时代编辑的真诚与认真,对一个普通的业余作者的关心、平等相待与期待。雪泥鸿爪,至今看来,还会让我眼热心动,相信也会让今天的人心生感慨——
肖复兴同志:
您好!实在对不起,您的稿拖了这么久,一方面是忙于定稿、组稿,办学习班,未抓紧;另一原因,感觉此稿有些分量,要小说组传阅一下,结果就拖了下来。特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
您的《照相》在我刊发表后,引起较好的反应,认为您在创作上不落旧套,敢于创新,勿论在内容上还是表现手法,都力求有自己的特点,这点很可贵,希望发扬光大。创作本不是“仿作”嘛!
《抚远短简》也有这个特点,是有所感而发,在手法上也有新颖之处:比较细致,含蓄,形象。
我们初步看法,提供你修改时参考:
《路和树》,在思想上怎么区别当年十万官兵开垦北大荒?
您们毕竟是在他们踏荒的基础上迈步的,但又要有知识青年的特点。这个特点显得不足。路——是否应含有与工农相结合的路之意,现在太“实”了。
《水晶宫场院》,如何点出人们不畏高寒并利用高寒为人民(打场)服务的豪情?有没有从中再在思想力量上给人启发的东西,如何加以发挥?
《珍贵的纪念品》,要点是衣服为什么今天穿?如写他今天参加入党仪式时候穿,好不好?——以这身衣服,联接起知识青年的过去和展示入党以后如何以此作为新的起点……现在感到无所指,就显得有些造作了。
我们初步选了这三则“短简”,望您能把它改好,如有可能,最好在一月底、二月初寄来,以便我们安排全年的发稿内容。
其他五则:
《第一面红旗》,寓意不十分清楚,谁打第一面红旗?写人不够。《普通的草房》,较一般,语言较旧。《战友》,亦然。《荒原上的婚礼》,场面多,思想少。《家乡的海洋》,较长。这些就不用了。
最后,再嘱咐一点:修改时,要力求调子铿锵,时代感鲜明,现在,此文有时显得小巧,柔弱了些。其次,要在每篇文章的思想深度上,多下功夫,通过形象来阐述一个哲理。现在,感到叙述抒情多了一些,思想力量不够。
祝作品更上一层楼!
这封信的最后只有“1973年12月23日”的日期,没有署上鲁秀珍自己的名字,而是盖了一个“黑龙江文艺编辑部”的大红印章。也算是富有那个时代的特色吧。
遗憾的是,我很想重新修改这篇《抚远短简》,但是,在北京待业在家,焦急等待办理调动回京的手续,一时心乱如麻,已经无法安静下来修改稿子了。
我和她再续前缘,是8年后的事情了。1982年的夏天,我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和梁晓声等人一起组织了一个北大荒知青回访团,第一站到的是哈尔滨。已经更名为《北方文学》的《黑龙江文艺》接待了我们。我这才第一次见到了鲁秀珍,我应该叫她大姐的,因为她和我姐姐年龄一样大,但是,习惯了,总是叫她老鲁,一样的亲切,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却没有陌生感,一眼认出彼此,好像早已相识。
那一天中午,《北方文学》接风,长如流水的交谈伴着不断线的酒,热闹到了黄昏。本来我就酒量有限,那天,我是喝多了,头重脚轻,走路跟踩了棉花一样,摇摇晃晃。散席归来时,她始终搀扶着我的胳膊,尤其是过马路时,车来车往,天又忽然下起雨来,落日未下,是难得的太阳雨,很是好看,但路面很滑。她紧紧地抓住我,生怕有什么闪失。那一天细雨街头哈尔滨的情景,让我难忘,只要一想起哈尔滨,总会想起那一天黄昏时分的太阳雨,和紧紧抓住我胳膊的老鲁。
事后,她对我说:你喝得太多了,你的同学还等着你呢,我得把你安全地交到人家的手上啊!
那天,我的同学,也就是我在《照相》里写的主人公,从下午一直坐在《北方文学》编辑部老鲁的办公桌前等着我,等着我到她家去吃晚饭。老鲁把我交到她的手上,仍然不放心,又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们两人送到公共汽车站。
人生在世,会遇到不少人,从开始的素不相识,到后来的相识,以至相知。相识的人,会很多,但相知的人很少。相知的人,彼此相隔再远,联系得再少,也常会让人想起,这就是人的记忆的特殊性。因为在记忆中,独木不成林,必须有另一个人存在,才会让遥远记忆中所有情景在瞬间复活,变为鲜活的回忆。对于老鲁的回忆,我总会有两种语言,或者两种画面:一种是雪(44年前北大荒的雪),一种是雨(35年前哈尔滨的太阳雨);一种是画(退休后手绘的贺卡),一种是笔(43年前的信);一种是我,一种是你,亲爱的老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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