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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城楼

2017-11-23 10:24:22 网络

西直门的名气大。京师九门,只有正阳门的规制盖过它。

西直门,早就没影儿了,光剩下一个地名。

近日为开一个会,我奔了这个地方,去找要住的一家宾馆。走到西直门南小街把口儿,瞅见一群人聚在拐角的居民楼下,楼跟前有多间简易房。几位戴大檐帽的,像是城管执法部门的人,比画着说些什么。一旁,三五个戴头盔的师傅随时要动手的样子。我明白,他们这是要拆除街头的违章建筑。

我被一个“拆”字撞了心,思绪叫一段旧事带远了。

我念中学赶上闹“文革”。课堂里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多。有一天,轮到劳动课,听说要上西直门,不干别的,拆城楼。动乱年月的孩子,心都野了,撒到外头,班上的男同学那叫一个乐,等于跑郊野玩一趟。

好好的城楼,干吗要拆?深点儿的道理,不是那个岁数的孩子能懂的。听老师讲,拆下来的砖要运到“五七干校”,盖房子使。这跟时下的说法不一样:当年北京建地铁,西直门戳在这儿,挡道儿,所以得平了它。

城楼可没那么好拆。城砖是朝廷指派匠人专门烧制的,块儿特大,几十斤的分量,沉得不得了。我劲儿小,别人不来搭把手,搬不动。砌城墙用的灰浆兑了糯米汁,城砖粘得真叫一个结实。甭看墙体是明清那会儿的,数百年过去,严丝合缝,不见走样。费劲撬下的砖,摞满了马道。砖面上留着挺厚的灰浆,我们拿着铁铲,且刮呢。刮平,码齐,才算完事。我没留神,灰渣一迸,眯了眼睛,烧得慌,赶忙找水冲洗。老师让我先歇会儿。我呢,噌噌几步溜进箭楼,顺着窗孔往下瞧,瞧马路上的人和车。人从门洞里进进出出,车则要贴着城墙南北绕过去。一座城楼,把西直门大街分出内外两截。那会儿,从天桥开来的五路无轨电车就在瓮城里掉头,我对这趟车很熟。我家住西四,车子路过胡同口。电车顶上斜着两根杆子,连着架在半空的电线,比起从前的有轨电车,轻巧了不少,也快了不少。

没多久,我远去北大荒,西直门啥时拆完的就不知道了。能够想象的是,这座城楼是在一凿一錾中倒下的,就像昔年在一凿一錾中矗起一样。

现今,西直门没有了,而地铁贯通了,楼厦建成了。楼厦可比当初的西直门高多了。我住的宾馆也是新的。一连几个晚上,我一躺下,城楼就隐隐地在眼前浮起。我是睡在它巨大的影子里了。

我这个年纪的人,还记得老北京城的模样。好些城门比胡同消失得还早。我们的城市固然不再靠四方门阙守御,可是漫长的城史不能少了它们,不能粗率地夺其位置。假如不去动它们,哪怕少动点,北京该是一种什么景况呢?久远的文化血脉不至于切断,仍在古老的建筑上延伸,通向依然久远的未来。现实的诘问却是严厉的:哪来那么多“假如”?历史不会提供痛悔的机会:因城楼的坍毁而痛,因认知的缺失而悔。就算像重建永定门那样,在旧址仿造一座西直门,也不是原先那个东西了。然而内心的广阔性与思维的致远性,却会提供深省的空间。不敢直视昨日之失,反而深加晦匿,是怯懦的,意味着那覆辙或将重蹈。

世上没有永恒之物。这话却不能成为自我宽谅的理由,更无法使心灵安宁。文物古迹在各种冠冕的旗号下被拆掉了,谁来承担责任?当年的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拆城楼,全由老师一人发话,我能怎么做?拒绝吗?可我到底去了。我虽然没有看见城楼最后倒下的痛苦情状,可我清楚,它的披覆沧桑的躯体毕竟挨过我的铁铲,并引起一阵阵搐动、挛缩。我的心头和逝去的城楼一样,刻着深深的瘢痕。

建设与拆除改换着人类的生活环境,也更新着精神内容,甚至拷问参与者的灵魂。以现在的建造技术,地铁线路或可从城楼之下纵贯。几十年前,技术的不发达限制了工程,也限制了眼界,影响到对事物的看法,乃至对行为的决策。今人能从追溯中得到深一层的启示吗?答案是确定的。历史教训产生于无数个体的错处。每人都充任各自的社会角色,简单地把一切谬误推给过往的年代,再将身子闪避,以为偿清人生之债,也断了情感困扰,不过是可怜的自欺。少年的我,长成老年的我,想通了这个理儿。恍然醒悟是以时间为代价的,沉重如石。

散会后,我顺着来路往家走。街口那几间简易房已拆完,碎乱的砖头瓦块堆在墙角。等到一清走,街面整洁了,盼着门前恢复正常秩序的居民感到舒坦。

抬眼一扫,摩天楼群的玻璃幕墙反射出灼灼光线。我仍陷入默想。西直门巍峻的躯影只映在追忆中,四近因之空旷。

故都的城楼仿佛还雄踞在那里,压着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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