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绕麻绳的年代

每次到北京朝阳区文化馆看到那些古老的物件，总会令人浮想联翩。一次，我站在展柜前久久不愿离去，忽然想起老家墙角那部破旧的麻绳车。

在那个汽车还不普及的年代，麻绳用处很广，消耗量也大。父亲是那个时代有名的麻绳匠，那时候虽然种植麻的人多，会制作麻绳的人可是千里挑一。也许是我们兄妹多，父亲为了养家糊口才学了那卖苦力的手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家的炕上经常放着两辆麻绳车。在睡梦里，我经常听到父母没早没晚地摇着麻绳车，那哗啦啦转动的声音仿佛是一首永无尽头的歌。

第一套工序麻绳绕成像筷子一样粗细，第二套工序必须在室外进行，也就是把室内绕好的麻绳拿到室外去加工成多股合成的绳子。在室外进行第二套工序时，两辆车对着摆放，中间保持二百多米的距离，两辆车上的轴承向着相反的方向转动，加工起来很费力气，一边至少需三个人联手合作才能转得动麻绳车的轴承，所以在室外绕绳时哥哥、姐姐、我和弟弟都得一起帮忙。如今我们兄弟身体好、力气大，估计和童年时期绕麻绳有关。父母打结系扣的手上功夫十分厉害，绑起东西来又快又结实。我在部队当兵时，每到紧急集合，打背包的速度总要比其他战友快，即使在夜里紧急集合，打背包的速度也名列前茅，领导和战友们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自己知道是童年跟着父母绕麻绳练就的手上功夫。童年时放学回家，大老远就看到那摆放好的麻绳车，父母早在那里等着我们帮忙呢！室外绕绳为预防细绳儿打结，中间有根木杆穿了六个梭子，梭子的多少由所绕绳的根数决定，常用的是一次绕六根，最粗的绳一次只能绕一根，太多麻绳车的轴承转不动，甚至会把车子拉坏。梭子和中间的小车把细绳儿分开，小车被反向力推着向前走，小车走到头，绳子也就绕成了。绕好的绳子可以拴牛、拴马、拉车和绑各种东西，甚至还可以用来背东西。那个时代自家纳鞋底儿也需要绳子，可那些麻绳细，不用绕绳车加工，自家用个小梭子，当地人称为“拔掉”，把麻吊在房屋顶上用小梭子拧成细绳儿就可以了。

那个时代，每年秋收后，父母都要外出绕绳。他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春节前才能回来。父母回来时不仅带回新鞋、新帽、新衣服和过年小孩子爱玩儿的红灯笼和红蜡烛，还带回许多有趣的故事。在深夜的油灯下，父亲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着：“一个字，读九个音，有十八种含义……”我们经常听得不愿入睡。一年深秋，父母又背着麻绳车出发了，那年弟弟还不到三岁。离开娘的孩子实在可怜，一天他饿得厉害，奶奶给了他一个大月饼，他不一会儿就把月饼吃光了，可到深夜，半生不熟的冷月饼消化不了，肚子痛得他在炕上直打滚儿。从那以后弟弟一直脾胃虚弱，直到上大学时还是黑瘦黑瘦的。也就是那年深秋，父母刚走不几天的一个早晨，十二岁的姐姐给哥哥、弟弟和我做饭吃，灶台里的火不慎冒了出来，火苗越烧越高，姐姐害怕得躲在墙角不敢出声，哥哥在熟睡中感觉情况不好，醒来时发现屋里的火光熊熊快要烧到屋顶了，哥哥赶紧大声喊：“着——火——啦！”听到喊声的奶奶进屋快速把水缸推倒才把大火扑灭。也就是那年深秋，做饭技术还不熟练的姐姐做菜时不慎将热油溅到了手上，把手烫得起了许多血泡。

说起那个绕麻绳的年代，更离不开农民的辛勤劳动。北方麻成熟期是在秋季，青色的麻有两米多高，砍伐后要修个大水坑，让麻在水里泡三天，然后捞出来在秋天的烈日下晒干存放，直到冬季农闲时节，农民们再把那些存放的麻拿出来从麻秆儿上抠剥下来，有的年轻人手嫩，抠得手直冒血。在那个麻绳时代，冬季深夜，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剥麻。那时候商店里收购麻，约八毛钱一斤。麻绳在使用中也时常会断裂。小时候我多次看到车陷泥潭时，赶车师傅的鞭子空中一甩，“啪”一声响，然后放开嗓子吆喝：“噢噢——”拉车的马猛一使劲儿，绳子在“噼啪”的响声中断了。有时拉车的马用力过猛，绳子断裂时马一头就栽倒在地上，重重的车辕压得马站不起来。那时小孩子们都喜欢收集那些不能再加工使用的旧绳子，那些绳子拿到商店里可以卖钱买糖。商店收购后也有用处，听说用旧麻绳可以做造纸的原料。在那个麻绳时代更有件可怕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一户人家雇了辆大拖拉机搬家，家具满满装了一车，用绳子绑好。那时交通不方便，外出的人们都往那辆装满家具的拖拉机上挤，开拖拉机的人也不好意思拒绝，结果拖拉机拉着家具和乘客爬陡坡时，由于拉的人和货物过重，再加上车爬陡坡时货物和人的受力方向发生变化，绑家具的麻绳忽然断裂，家具和人滚了满山坡，好多乘车的人住进了医院，有的人甚至终身残疾。为此父亲每次带着我们绕绳时都要严肃强调：“作为麻绳制作的手艺人，一定要对自己的产品质量负责，不能偷工减料，更不能图省力气！”

如今汽车普及了，人们很少用骡、马、牛和驴拉车了，麻绳用的少了，人们也很少种麻、剥麻和绕麻绳了。看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我总会想起那个绕麻绳的时代，我打算把老家那几辆麻绳车搬运过来，让它陈列在北京朝阳区文化馆，让后人记住那个麻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