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南京人,说起杭州的西湖,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酸溜溜。南京属吴,杭州属越,吴越春秋吴越争霸,自古好争好斗,早就结下梁子。争过来斗过去,好像一直是浙江人占便宜,越人总是胜利的一方。当然,最早的吴越之争,与南京和杭州也没多大关系,那是苏州人和绍兴人在打架。
因为要写南京传,写到了南唐,写到了南唐的灭亡,才意识到南京人对杭州人的怨恨,真要说起清算,其实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隋唐之前,杭州还不是浙江境内的老大,就像在三国前,南京不是江苏境内的首席一样。到五代十国期间,两个城市都已经羽翼丰满,都开始牛了,都像模像样地成为当时一个国家的首都和京城。
南京是南唐的首都,杭州是吴越国的京城,虽然只是十国中的小国,都有些小富裕,都不是北方的对手,都害怕北方。南唐略为强一些,吴越国稍稍弱一些,陆游的 《南唐书》 上记载:
吴越国大火,焚其宫室帑藏兵甲几尽。将帅皆言乘其弊可以得志,帝一切不听。遣使厚持金币唁之。
有人劝南唐李煜的爷爷李昪,说应该借助这场大火,趁机出兵,灭掉吴越国。结果烈祖李昇宅心仁厚,不仅没有听从这个建议,还“厚持金币唁之”,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捐了一大笔款子给受灾的邻国。当时南唐和吴越国边界,在常州一带,这是今天无法想象的一条国境线。两国当然时有摩擦,总的来说,还算相安无事。问题出在宋朝开始出兵攻打南唐,吴越国也趁火打劫,同时出兵,结果真把南唐给灭了,李煜也就成了李后主。
亡国就亡国吧,南京人耿耿于怀,人家宋军纪律还严明,作为帮凶的吴越国却很不像话,烧杀掳掠。这件事,史书上白纸黑字,记载得清清楚楚。
吴越国的背信弃义,也没什么好结果,南唐灭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吴越国很快也跟着灭亡。远亲不如近邻,唇亡则齿寒,兔死而狐悲,这些古话当然是有道理。因为都是受害者,都亡了国,以后又都是大宋老百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所谓耿耿于怀,也是说说而已,掉掉书袋,如果不翻书,很多人恐怕根本不知道。
事实上,南京人真正的不痛快,还是那个西湖。为什么呢,因为人们说起南京和杭州,必定要拿玄武湖和西湖来说事。而西湖总是略胜一筹。喜欢热闹的,肯定会说西湖好,南京人就常发感慨,说你们看看人家西湖,人山人湖,车水马龙,那种繁华景象,那种热闹,再看看玄武湖,空旷得都可以遛马。不喜欢热闹的,当然喜欢空旷,空旷产生寂静,寂静正好可以用来怀古,南京这样的城市,如果不怀古,还有什么意思。
西湖曾经也是十分的寂静,写西湖的牛人张岱有两篇牛文,一篇是《西湖七月半》,一篇是 《湖心亭看雪》。喜欢读点古文的人,一定会熟悉这两篇文章。《西湖七月半》 开头便很突兀,“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七月半是中元节,俗称“鬼节”,南京人读到这样的开头,忍不住会心一笑,张陶庵真不是个东西。
《湖心亭看雪》 短小精悍,主题与 《西湖七月半》 近似,都是清高,都是孤傲,名士气十足,没有人间烟火。结尾一段,南京人读来,心中特别得意: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是绍兴人,长居杭州,对西湖怎一个爱字了得,要不然,他也写不出 《西湖梦寻》。喜欢晚唐诗和晚明小品,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行文至此,忽然开始穿越,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就是几百年前两位金陵人之一,能有缘与张岱这样的高人浮一大白,太好了。
若要论及时代,与张岱所处的明末相比,我更喜欢宋朝,更喜欢北宋。而说起西湖,首先想到的是苏堤,想到苏东坡。苏东坡不止是文章写得好,诗写得棒,词填得漂亮,光一个苏堤,已足以扬名千古。一项好措施,一个好方案,能够造福千年。苏东坡治理西湖的基本思路,也不复杂,就是疏浚,利用挖出的淤泥葑草,堆筑起一条南北走向的堤岸,宽广的水面还在,于是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各种各样的美好都有了。
同时期的王安石,在这方面,远没有苏东坡的远见卓识。当年的玄武湖与西湖相比,不知道要大出多少倍。它与长江直接联在一起,今天无法想象它的水面有多辽阔。六朝时期,帝王在这检阅水军,桅樯林立旌旗蔽日,楼舰五百雄兵十万,鼓角声震天动地。王安石在南京当知府,成为父母官,他实行的政策是“以粮为纲”,治理玄武湖的方案是“废湖为田”,将湖面统统变成了良田。
结果呢,结果是后果很严重,非常严重。人们印象中,苏东坡是个纯粹的文人,性格浪漫,多少有点书呆子气。王安石则是坚定不移的改革派,行事果敢,是治国的能臣,几次位居宰相,然而,有时候如果只看到眼前,过于现实,就有可能犯很严重很致命的错误。王安石泄湖得田,玄武湖因此消失二百多年,经过后来元朝的两次疏浚,玄武湖才重新在南京的版图上出现,湖水面积当然就有点惨不忍睹,浩瀚二字再也说不上了。
不妨想象一下,假设一番,如果废西湖为田,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景象。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苏东坡治理西湖,王安石治理玄武湖,两个方案两种结果,一个是堵一个是疏,谁好谁坏谁优谁劣,立刻就能想明白。因此,还是文章开头的那个意思,吴越相争,譬如简单的治水,杭州又一次赢了,赢得很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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