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特洛夫说过,人应该支配习惯,而决不能让习惯支配自己。这无疑是对的。但习惯的养成非一朝一夕,真要改变也不大容易。故常人安于固俗,学者溺于旧文,便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 (孟子) ,一个人最难改变的生活习惯,怕就是对饮食的偏好与挑剔了。典型的例子是晋代的张翰。这位出身江南鱼米之乡的吴中才子到京城打拼,官至中央机关司局级干部,却因思念故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而私自跑回老家,被单位以擅离职守开除公职。
有人认为,张翰的莼鲈之思,只不过是为避乱远祸制造的烟幕。理由是张回乡不久,他的顶头上司司马冏便在王位争夺中惨败,且张在之前就私下讲过,现在天下纷扰,政局动荡,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否则等到官高爵显声名远播,想退都难了。这些推断或许不无道理,但即使张翰只是以过不了饮食关为归隐借口,这个由头也是颇能引发共鸣和同情的。起码在我,是可以理解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在西安读大学。那正是国家困难时期。在备战备荒的号召下,西安周围摆布了一批军工企业,其中有不少来自上海等地的南方人。我们学校在南郊,星期天进城,每次路过小寨,马路边上总有一些身着工装,拎着面袋换大米的人,有的一看就是文质彬彬的高级知识分子。两三斤面粉换一斤米,不太亏吗,何苦呢,我心里暗想。后来知道,这些人拖家带口来西安,粮站供应的口粮大部分是粗粮,少量细粮中大米只是象征性的搭配。长期吃不到米饭,大人孩子可以忍耐,只苦了随迁来的老大爷老奶奶,眼看着他们成天愁眉苦脸,哭着闹着要回南方,为人子女,能不心疼!
一片孝心,几许酸楚,几许无奈。
我是吃杂粮长大的,至今对荞面饸饹、黄米捞饭、手擀杂面、洋芋豆角烩粉条等家常茶饭情有独钟。从上大学到参加工作,大部分时间又是在西安度过。八百里秦川盛产小麦,老百姓的饮食自然以面为主,面食花色多达一百多种。这其中,我最喜爱的是现已风靡全国的油泼面、肉夹馍、羊肉泡馍。这老三样不可能常吃,但面条做起来简单方便,且出门即可买到,久而久之,便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主食,和最执着最顽固的味觉记忆。
二十多年前只身来京,工作繁忙,常须加班加点,下班后晚餐多为康师傅泡面。说来让人同情,自己倒没觉得多苦。后来人熟了,机关食堂做打卤面时,大师傅特地让我给自己做碗油泼面。不想那一碗香辣四溢的面条竟引来包括炊事员在内的全体就餐者艳羡,而后还成了食堂每个周四定时供应的一道主食。有次开主席团会,袁鹰和林斤澜两位老先生接到办公室电话通知,问有没有油泼面,有,就参加。这自然是玩笑,但从中窥见人际关系的融洽。再后来, 《诗刊》主编叶延滨还就此在报上写过一篇随笔。一件因嘴馋导致的孟浪行为,竟也成了一则“佳话” 。
我对面条的嗜好,按老伴的说法,几乎到了不可理喻、无可救药的地步。无论何时何地,每天一顿是必须保证的。“一碗黏(读rán )面喜气洋洋,没有辣椒嘟嘟囔囔”若说是指我,不算冤枉。亲戚朋友请饭,无论粤菜湘菜鲁菜淮扬菜杭帮菜,我关注的只是主食,没有陕面,山西扯面兰州拉面四川担担面湖北热干面乃至上海阳春面云南米粉广州河粉都行,凑合一顿,聊胜于无。没有面食,任是鱿鱼海参麟肝凤髓于我都是多余。那样,两小时的饭局就完全成了陪客。看着大家觥筹交错你推我让,开始尽可能保持应有的礼貌,时间长了,难免显出落寞、无聊和不甚耐烦,让主人扫兴,难堪。当是时也,老伴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声提醒,瞧那点出息,回去泡一碗不得了。还别说,就我这点“出息” ,在同事和朋友圈里尽人皆知,因此每次出差,都会有人向招待方特地提醒。万一没人关照,只好自己在意识到宴席行将结束时示意服务员到跟前来,以耳语的方式,问还有没有片儿汤什么的。
今年金秋十月,正蟹肥菊黄时节,应友人邀请,有太仓、吴中、浦江、松阳之行。因不带公务,日程相对宽松。微风细雨中一路走来,那青山隐隐水迢迢的寥廓,江雨霏霏江草齐的氤氲,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淳朴,丰年留客足鸡豚的真诚,都令我对锦绣江南的秀丽、富饶,江南人家的踏实、勤快,江南生活的从容、精致,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和体会。而在松阳老街吃过的一碗肥肠浇面,尤其使我对“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感叹有了真切的体认。
老街在县城西屏镇中心。从北头朝天门到松阴溪畔的南门码头,长约两公里。街道铺以粗砺的条石,临街多为前店后院或上宅下店的木结构楼房,年深日久,外观已显出风侵雨蚀的苍老与陈旧,唯神情愈感安谧祥和。难得的是,那些曾经与我们这代人生活息息相关,却早就淡出记忆的打铁店、钉秤店、剃头店、裁缝店、草药店、豆腐店、配锁店、锡箔店、白铁制品店等等,在这里仍然传承有序地保留着,开张着,经营着,不是为招徕游客“营造”的市井风情,没有你争我抢的恶俗喧嚣。走进铺子,买与不买,店家都很和蔼。百问不厌,百挑不烦。真不二价,童叟无欺。一切朴朴实实,自自然然。诚信友好的交易,传递着农耕时期商业文明的温情与暖意。问过一家字号为“缙云秤店”的店主,现在电子秤流行,这种老式杆秤还有人买吗,答说也还有,杆秤制作是一门古老的手艺,工序精细复杂,虽然电子秤可能更便宜,但一般上年纪的人还是习惯杆秤,特别是农民,进城卖个茶叶、菜蔬什么的带着方便。另一家打铁店的师傅也讲,现在农业是现代化了,但那些大型机具在松阳这样的小片地块上施展不开,山区农民需要的锄镰犁耙多数还得到店里来买。口气透着职业自信。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名副其实的、原汁原味的“老街” 。
我是同米东阳一起去逛街的。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三十出头,却是当地有名的文史专家,对老街的历史烂熟于心,对每一商铺的前世今生了如指掌。据他讲,西屏镇建于唐贞元年间,历来是连接瓯江与钱塘江流域的交通要道和重要商埠。现在看到的基本是明清建筑,历经战乱,留下来不容易。对这条街,目前县上没有整体改造的打算,只在维护原有风貌的前提下,对公用基础设施进行升级完善,根据店主意愿对部分房屋进行修缮。县上更注重的是老街千百年来积累沉淀下来的优秀商业文化,支持、倡导那些体现在生产经营各个环节的敬业精神和道德风尚。县委书记说过,这是老街保护的根本目的,我们不会舍本逐末,兴师动众,搞劳民伤财倒人胃口的恢复重建。
迎着馥郁的桂花香气漫步,不由得想到岁月的静好。路过的店铺里,不时有人从柜台后探起身来,向东阳礼貌地打着招呼。在正街的“同福堂中药店”月台前,米东阳特意向我介绍了药店的经营之道。药店掌柜徐昌发,出身名医世家,是我国现代著名国医时逸人的关门弟子。自1936年接手药店,便立下几条店规。一是采取记账赊药,患者病愈后一次性结账付款。二是实行单味打包,便于与药方核对,免出差错。三是患者用药后感觉药不对症,余药可原价退回。四是全天服务,诊断配药随叫随办,决不贻误医治。记账,单包,退药,全天候,为药店赢得极好声誉,也对其他商户产生积极影响。东阳说,正是这种顾客至上、诚实守信的传统,使这条老街驰誉四方,不少人宁可多跑点路,也要来这里光顾。
走走停停,进进出出,指顾间不觉已过午时,东阳好像猛然记起什么要紧事情,连忙拍拍脑门,拉我快步向南直街走去。走进街口不远,就是东阳昨晚提到的“百仙面馆” 。面馆面阔两间,迎街完全敞开,左手几张桌椅,已坐满人,桌上放着辣椒油、米醋等南方少见到的调料。右手一间为灶台及面案、碗柜等。老板娘五十开外,通身利落,见我们到来,自是格外热情,因座无虚席,紧着让先到楼上喝茶。东风忙说,无妨,无妨,你忙你的,别耽误生意。老板娘于是回过身去,刳过醒好的面团,在案上迅速擀成锅盖大的面坯,又用刀片飞快地划做若干匀称的长条,双手拾起几经扯拉,老远抛入沸腾的开水锅,捞出便是手指宽的面条。浇上荤素不等的卤汁配料,便是远近闻名的百仙面了。整个过程娴熟连贯,如一场炉火纯青的艺术表演。
为不影响操作,我提议先到外面溜达溜达。出门来我低声说,这不就是山西扯面或兰州拉面嘛。东阳说,还真不一样。这家面馆已有百年历史。最早由青田人尹百仙开办,现在这位老板兼主厨是他的外孙女,叫尹爱和,与丈夫共同打理生意。店不大,却火得不行,逢会遇集,要吃这一碗面,还须买号排队。四十多分钟后,我们再回面馆,客人已陆续离去。又等不到十分钟,老板娘便道谢不迭地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桌来,可能知道我是老陕,碗里还放了十几个鲜辣椒,红艳艳的,让人直咽口水。但江浙人不是不吃辣椒么?尹爱和笑笑,说老先生放心吃吧,那不是辣椒,是肥肠。肥肠?怎么是红色的呢?她不无得意地回说,那是经过红曲酒糟腌制的,要说也是秘方,是我家的特色。于是夹进嘴里,味道果然不油不腻,咸淡适口,别有嚼头,加之那面条的筋道,梅干菜卤汁的清香,一碗圪堆冒尖的拉面便被我风卷残云打扫干净。毕竟十多天没吃这么可口的面条了呀。结账时,见东阳只掏了二十多块钱,以为是店家推辞不过的特惠,东风指指墙上,价目表上倒确实写着:大肠面十三元。大排面十一元。鸡蛋面七元。菠菜面五元。风味独特又货真价实,难怪人气旺盛,顾客盈门。
说实话,老街这碗让我痛快淋漓、大呼过瘾的肥肠浇面,无论哪方面讲,比之关中都不逊色。见我赞不绝口,东阳说,其实松阳人也是讲究吃面食的。像这样的面食店老街上多的是,饺子,混沌,馒头,馅饼,油条,豆浆,都有,至少十多家。他讲,松阳人吃面食,与人文历史有关。松阳处在浙西南的松古盆地,地域闭塞,又粮丰林茂,宋人沈晦称之“唯此桃花源,四塞无它虞。 ”古代北方战乱时,松阳相对安稳,不少中原名门望族“衣冠南渡” ,最后落脚在这里,从而促进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也使中原地区的礼仪、风俗、生活习惯得以延续和传播。许多北方人到松阳来都说没太大陌生感,原因也在这里。
没错。岂止没陌生感!且不说松阳风光旖旎的田园山水,气韵高古的旧村老屋,根脉久远的乡风民俗,单是这条气定神闲的老街,这碗经济实惠的拉面,和松阳人的博大,厚重,真诚,就足以让人流连忘返,生发几多“且认他乡作故乡”(陈寅恪语)的恍惚,眷顾,依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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