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路过矿区,
我都会想起那个夏天,
和父亲在烈日挥汗如雨的夏天,
一次次抡起命运的铁锤,
重重地敲打着。
从我记事起,父亲的白发都多于黑发,更有好事者送他“白头翁”的外号。母亲说父亲是少白头,是家族遗传。幸好没有遗传给我,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仍顶着一头油亮茂密的黑发。
其实父亲的白头,并非遗传,而是他长期操心劳累所致。父亲幼年丧母,初中未念完便辍学跟着祖父下地劳作,十三四岁已成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二十岁那年,经人介绍与母亲结婚。
婚后,母亲用了很多偏方良药,父亲的白发逐渐好转,慢慢泛成了青色。直到我高三那年,父亲的白发似又复苏,大有星星之火向周边燎原之势。那些年,爷爷重病,我又即将高考念大学,两件事就像两座大山压向父亲,压得他的脊背弯得像一张大弓。他的白发,也像雨后春笋,争后恐后地冒出。
父亲便跟母亲商量着去矿区砸矿石。砸矿石是一项耗体力又危险且报酬低廉的粗活,稍有门路的村民都不愿去做。但父亲却坚持,一则矿区离家近,早出晚归,还不误家中农活;二则矿区行动自由,工钱有保障。
矿区位于村子山脚长江边上,离家约二里路。每天天刚亮,父亲扛着一把铁锤,拎着水壶饭盒,走进茫茫晨雾;又扛着一把铁锤,拎着水壶饭盒,从沉沉的暮霭里归来,成了父亲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晨雾与暮霭比我更懂得父亲,感受着他脸上的每一点苍老与沧桑,以及内心掠过的每一缕喜悦与忧伤,像是父亲最忠诚的伙伴。在无数个晨雾与暮霭的更替中,交织着父亲充沛的精力与疲惫的身躯,也见证着父亲头上增添的根根白发。
鄂西北部的长江岸边,蕴藏着丰富的硅矿资源。它们成片地蜇伏在大山里,资源宽广。先用炸药将这些巨大的硅矿原石爆破,然后用铁锤一锤一锤地敲打成碗口大小的碎石。父亲头脑灵活,又肯吃苦,一进入矿山,就深得包工头喜欢。这得归功于父亲当年在部队里学会的精湛的爆破技术。经他开凿的炮眼,装上炸药引爆后,不仅振动幅度大,且能恰到好处地将巨大岩石分裂成开,便于锤打。别人一炮下来,最多能锤打个三五吨原矿石,而父亲一炮下来,少说七八吨,多则十来吨。可这爆破却是一项极危险的工作,稍有不慎,轻则受伤,重则危及生命。我和母亲都极力劝阻,父亲却笑着说这个活儿轻松,还有额外补贴。我明白父亲,只要能够多赚钱,哪怕是再多几分危险,也是无所畏惧的。
初二时,我迷上了网络游戏,成绩一落千丈。家长会后,我惴惴不安地跟在父亲身面,既赧颜又羞愧。初夏的风,吹在他单薄的身躯上,越发佝偻弯曲。一头醒目的白发在阳光下根根直立,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向天空,扎向我灵魂的荒原。回到家中,父亲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跟我去矿上吧。”
第二天听到父亲起床的声响,我赶紧起床。父子俩摸黑走进矿区,天刚蒙蒙亮,但已有好几个工友先到了。父亲从工具房借来一把五磅重的铁锤,让我也跟着学砸矿石。不就是砸个石头嘛?这不用学?我依着父亲的样子,一锤下去,坚硬的石头只是冷哼了一声,现出一个极淡的白点,反倒是我的虎口,被震得生疼。咬咬牙,再一锤下去,蹿出几颗闪亮的火星,仍是一个浅浅的白印。
回头,一个个大如锅盖的矿石在父亲的锤下,应声而碎。而这些矿石似乎跟我耗上劲儿了,一个个坚硬如铁。不到半小时,我的掌心已被磨出许多澄亮的水疱。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来,悄悄地笑了。矿工们各自为阵,喊着一声号子,敲一锤,生活中最坚硬的部分在一声声高吭地号子声中逐步瓦解、破碎。
水疱破后,每一锤下去都是钻心的疼痛,泪水和汗水如雨点般滚落下来。父亲望着我,伸手拂去我额头的汗珠:“锤把别握得那么紧,放轻松些……”说完,向我示范。透过火光四射的岩石,父亲瘦弱的胳膊,一次次抡起笨重的铁锤,“呛呛”的声音像是从他喉结中发出,花白的头发在烈日下格外刺眼。
高考过后,父亲的白发堪比地里的春草,一天比一天茂盛。我常常看见他坐在屋旁的核桃树下一个人抽烟。青色的烟霾一圈圈荡开,漫过父亲的白头,漫过高大的核桃树,飘向遥远的天边。望着暮色中的父亲,花白的头发,紧锁着眉头,消瘦的面容,像一尊雕像般静止。我鼻子一酸,轻轻地走过去,说:“爸,我想外出打工……”
父亲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似乎很生气:“瞎说些什么?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上学。”他神情严肃,说得斩钉截铁,我却听得异常荒凉。家里是什么光阴,我再清楚不过了,拿什么来砸锅卖铁?
父亲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别胡思乱想,等通知书来了,我们就去报名。钱的事,我自有办法。”父亲的办法就是卖掉老屋。这怎么可以?没有了老屋,他们住哪里?我坚决反对,父亲却笑了:“又不是全部卖掉,留下一间偏房我们住。等你毕业参加工作了,什么样的大房子没有。”
父亲说得轻松,只有我懂得他的苦涩和艰难。祖屋在父亲的眼里,犹如山一般地厚重,但跟他儿子的前程相比,却比鸿毛还轻。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父亲捧着它,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开心地哼起了小曲儿,晚餐还破天荒地酌了一小杯包谷酒。灯光下,父亲的头发似乎全白了,一根根,像一粒粒晶莹的雪,覆满了他的头顶,我的泪再压抑不住地淌了出来。
人的一生,多像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啊!无论你人生的画卷是精彩到雄伟壮阔,还是平淡到波澜不惊,在岁月这条长河里,它终是沧海一栗。那些年里,父亲为了供我上学,没日没夜的劳作,将一生的心血都花费在我的身上。可是后来,他和母亲仍然不舍得离开老屋,哪怕仅有半间偏房,离开他熟稔的村庄和故土。
后来,我们在乡村建了楼房。操劳一生的父母,在这里安享晚年。每个周末,我都会带着妻儿回到乡下,静静地陪在父母身边,享受着一生最好的时光。山脚的矿区早已停产,恢复成林业保护区。每次路过,我都会想起那个夏天,和父亲在烈日挥汗如雨的夏天,一次次抡起命运的铁锤,重重地敲打着,生活的疼痛、成长的艰难,就这样被打磨成光滑圆润的日子,变得美丽而丰盈。
如今的父亲,已过花甲之年,满头银丝,像是覆盖在父亲头顶的一片雪。它们轻盈而柔软,陪着父亲,陪着我们,穿过村庄,穿过四季,穿过成长路上呼啸的风雨,像是一道永恒的闪电,定格在我的生命深处,熠熠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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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2017年第5期《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现居嘉兴市南湖区。作品散见于《南风》《绿风》《星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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