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鄱阳湖诸县人,自古与风浪斗,与湖匪斗,与越界捕鱼的邻居斗,故民风粗犷剽悍。如评选前三,无论怎样都拉不下余干,外县人作如是观,余干人应该也不会否认。
余干乡间的壮年男子大多健壮黝黑,脚板抓力如铁锚,目光锐利如鸬鹚,这是粗犷的表征之一。余干方言简短、急促而铿锵,像战斗的鼓点,这是表征二。余干地名霸气直白:大塘、大溪、雷湾、乌泥、沙窝、野圩塘……有水乡之印迹却无江南之柔媚,这是表征三。
余干自秦代就已建县。隋朝之后,占领了小半个中国的义军领袖、大楚国皇帝林士弘兵败豫章后,在余干上冕山筑城自保,留下许多血色逸闻。元朝末年,朱元璋和陈友谅大战鄱阳湖,对于那场战争的主战场,各县县志各说各话,但朱元璋为纪念殉职将领修的忠臣庙,却选在余干的康山,至今仍香火鼎盛。
余干最有名的特产是菜蔬中的男子——辣椒,明清时曾是地方官取悦宫廷的贡品。目前,南昌、上海都有不少打着余干辣椒炒肉招牌的饭馆。菜市场的余干辣椒最高能卖到七八十元一斤。
余干辣椒个小、皮薄、肉厚,辣度并不太高,细嚼有一丝香甜,与四川的辣、湖南的辣均无相似点。当地人有个形象的总结:辣嘴不辣心。不仅不伤胃,还能助消化。
据说最正宗的余干辣椒产自洪家嘴乡枫树下的李家村。我去到那里时,老枫树早已在数年前的一场洪水中倒下,辣椒地倒更肥沃了。辣椒离开李家村口感就会走样,隔一条河沟都不行。专家说,李家村的田地是信江的泥沙堆积而成,含沙量大,矿物质也丰富,极适合辣椒生长。
也有人解密,李家村的辣椒品质特别,与独特的育种方法有关。秋天一过,李家村的人便把辣椒种子装在内衣贴胸的口袋,一捂就是整个冬天。用心口的温度孵熟的种子繁衍出的辣椒当然不同凡响。这说的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事,但我莫名觉得极有说服力。
过去的许多年代,辣椒基本可以写意余干人的性情。但这土地不只养育辣椒,余干的气质,一直在随着世事变迁添加异质和新鲜的元素。
余干植入我记忆的第一重意象,其实是女性化的油纸伞。上世纪90年代我到余干参加高考监考,带回的纪念品就是一把木柄的蓝色油纸伞,精致小巧,适合淑女撑着在雨巷里拍背影的那种。余干特产和鄱阳差不多,但油纸伞是鄱阳没有的,挂了整整一条老街,让我一时恍惚,以为到了风姿绰约的江浙小镇。
我认识的余干人,也有不少长成了粗犷的反义词。我在上饶师专读书时,学校里吉他弹唱最好的男生就是余干人,常深夜抱着吉他在水房里唱些缠绵悱恻的歌。中文系播音最好的女生也是余干人。余干话的辨听难度在鄱阳湖区数一数二,这个女生居然一毕业就被省电台选去当了播音员。
我现在供职的单位俊朗小生很多,其中最清秀儒雅的,竟然也是余干人。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还带着考究的儿化音,以至于初次认识时,我对他的籍贯做了多次确认:你真是余干人?得到肯定答复后,我打量余干的眼光变得更立体开阔。
余干县城内的琵琶湖形似琵琶,是国家级划艇、皮划艇后备人才训练基地,曾培养出不少全运会和亚运会冠军。基地有一块与湖比邻的露天田径场。风光这么好的田径场在其他县市很少见到,即便有,也囿于铁栅之内,不对社会人群开放。余干这方面观念很前卫,运动员不训练的时段,市民也可使用,且无需付费。我每次去琵琶湖,都有些中老年人绕着四百米跑道慢跑或快步走。某个夏天的傍晚,我也加入其中跑了十二圈。迎着湖面沐风奔跑的感觉十分美妙,那是我跑过的最美田径场。
传统渔村大多布局粗放,房前屋后堆着渔网和翻修的旧船,空气里萦绕着干鱼的腥臭和桐油的呛鼻味。离余干县城数华里的神湖村却是一派小桥流水人家景象,凉亭拱桥错落有致,垂柳花草交相掩映。适合养老,也适合城里人周末度假。离神湖村不远的药铺李家村口立着中药柜的雕塑,近百米长的文化墙上画着各种常见中药材。这个村的八十户居民大多为南宋抗金名将李显忠后裔,世代以医药为业,村后的山野种满甘菊花、金银花、玉簪花、金沸草等几十种中草药。这两个村, 处处彰显秀美古雅的书卷气。
今年3月,自驾去余干下面一个名叫重洲余家的村子看油菜花。我和朋友在一座水库边的千亩油菜花海逗留了半天,听斑鸠叫,闻花粉香,采鼠曲菜,看苦楝树瘦长的影子指针一样在油菜地上画着弧线。整整一上午,除了几条水牛路过时驻足瞟过我们几眼,没什么声响打搅我们,像是拿到春天派发的VIP贵宾卡。路过村口时,听当地人说,这里每年都自办春节联欢晚会,县里、市里、省里的电视台都会来报道。
重洲余家油菜地里的光影已经让我很感动,没想到,更大的欣喜在冬天的湖滩等着我。
冬天对鄱阳湖的馈赠,一是从西伯利亚飞来的候鸟,大雁、白鹤和天鹅之类;二是偶尔涌现的蓼子花海。
蓼子花每年冬季退水后都会开,要汇集成海,则需温度和湿度默契配合。鄱阳湖边的蓼子花海近五年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2013年,在离余干上百公里的都昌县。
第二次,竟魔术般出现在余干康山外的草洲上。从2017年10月下旬开始,粉红的蓼子花沿着湖岸蔓延,总面积超过万亩,用无人机航拍,像是电脑虚构出的幻境。美照发到微信上后,被媒体报道,之后全国各地的人都奔涌而来,开着小车,坐旅行社的大巴。后来,乘火车、飞机看花的也越来越多,最远的来自内蒙古和东北。天气最好的一个周末,湖滩上的游客多达十万。附近几个镇上的宾馆被挤爆,一家卖炒粉的小小夫妻店,一天就能赚一万多元。
我到康山时,持续了一个月的盛况已接近尾声,花海有一半还在草洲深处蓬勃。没遇上传说中的堵车,下高速后每个路口都有交警维持秩序。也没被渡口的船家宰客,因为乡政府及时在通往草洲的河汊上架设了简易钢架桥。倒伏的蓼子花的尸身旁掺杂着些刺眼的白色垃圾,一群穿红色工作服的人正弯着腰仔细地清理。
他们的红马甲上印着“余干义工协会”的黄色宋体字。如此时尚的组织在余干出现,比花海还让我意外。以前,我只在一些经济发达的县市见过此类群体。
我找到时机和其中最胖的一位姑娘搭讪。她平日在县城的小超市打工,工资不到两千,却没去兼职赚钱,周末要么去敬老院照顾老人,要么来康山捡垃圾。
“是不是也会劝说大家注意保护环境?”我问。
“当然啊,我们来这里就是宣传环保的。爱美的人更应该有爱护环境的美德,你说是吧。”这回答让我意识到提问有失水准,同时觉得,这些给游客的公德收拾残局的余干姑娘,也是蓼花科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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