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到洪洞县插队三年,那是汉族地区。我的朋友大李到阿巴嘎旗插队九年,那是蒙古族世世代代生活的草原。我没有在草原生活的体验,不了解蒙古族的性格,就让大李给我讲讲他插队的感受。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他一张口便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说,蒙古民族是个非常感性的民族。抽象的词他们文化里是没有的。他给我举了好些例子,一个比一个精彩——
蒙古老乡都有烟锅子,烟嘴多是玉石的。通常要用一个两岁马才能换来这么一块玉石烟嘴。我曾经拿着父亲的一块玉自己刻了一方章问他们,你看我这块玉石值多少钱? 他们都来看。这方玉章玲珑剔透。他们看过之后,放在嘴里舔,然后用牙轻轻地咬,然后再舔,感受着玉的温度和质感。最后告诉我说:“这是好玉!”他不是看了以后说,而是舔了以后才说。
到内蒙插队,我们先后掌握了基本生产技能,比如做马绊、马笼头、马嚼子、马鞍子。一开始,我们做的马绊,给马戴上以后,马的踝部,总会被磨出血。拿我们做的马绊和老乡做的相比较,看不出什么区别。我们对老乡金巴说:“给你酒喝,你帮我们做一个马绊。”他说:“什么酒?”我们说:“北京二锅头。”他尝了尝:“嗯,好酒!”喝完了,说:“皮条呢?”拿过皮条,往脚上一缠,往手上吐两口唾沫,就“欻、欻……”,根本不让人帮就干起来。我们做的时候,还得一个人拽着皮条,另一个人用刀。他干起来就像耍杂戏一样,手在飞快动着。一会儿,一个马绊子做出来了。猛一看,他做的和我们做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就问他:“你做的马绊和我们做的马绊,到底有什么区别?”他说不出来,只是说:“这是我做的嘛”。但是特别怪,用他的马绊,马踝部就是不出血。后来,我们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对照,发现他的马绊和马腿接触的部位,皮条割得要比我们的窄两毫米。细微之差,就差在这两毫米上! 你知道吗? 这就是文化。
汉族知青若想让蒙古老乡把你当自己人,最终要让他们看到你的长处。他们的文化,他们的看家的本事,最主要的:一是赛马、一是摔跤。摔跤,我们不行。我们就研究赛马。赛马是比摔跤更加神秘的蒙古文化。什么样的马可以当赛马? 首先你得对这匹马有正确判断,看它是否有长跑的骨骼、肌肉和天分。我们在城市赛马场看的赛马,才跑一千多米,而在蒙古是长距离赛马。当决定了用哪一匹马参加比赛,还要进行神秘的拴养。控制它吃草,一直到把它皮下、肚子里的脂肪完全消耗掉,同时又不能伤害它的精神,让它浑身都是精肉了,它才能跑下这么远来。我们决定参加赛马,并选了自己的改良马。改良马牧民看不起,认为它不耐粗饲;蒙古马难看,矮小,但能吃苦耐劳,什么恶劣的条件都能活着。从老乡那儿听到不少拴马的秘诀,我们认为大多是迷信的东西,不科学。我们是根据从俄罗斯翻译过来的养马学——怎么调教马的心脏、肌肉,分别用慢步、快步、袭步来进行,而且一定要让它夜里吃草! 蒙古老乡的赛马,夜里一口草都不许它吃。而我们不但让它夜里吃草,而且还加了葡萄糖。后来,我们得了冠军。老乡服了! 他们开始不把我们当外人了。
下乡四年后,大李担任了大队会计,在他操持下,大队的经济翻了身,牧民由穷变富。蒙古族的公社书记很喜欢他。
大李说,当知青点剩下我一人后,有一天早晨喝完了茶,我正想要干什么呢,老远的,山梁上,一个老乡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带鞍子的马过来了,请我到他们家去。他知道你自己有马,为什么还要牵一匹带鞍子的马呢? 这是一种迎接的礼仪:我牵一匹带鞍子的马来,你是不能拒绝的。老乡怕我一人太孤独。我在这个老乡家一住就是一星期。等我回来后,山梁上又出现另一老乡牵着一匹带鞍马过来……那年年初,我只买了七斤面,回去已经成了硬块了。
听他说着,我眼前出现的是电影的镜头......
后来,大李调到了旗党校。临走前那天晚上,老乡们除了看畜群的外,都坐着牛车往大队部来给他送行,有的离他住处七八十里路! 冬天啊,男女老少,杀牛宰羊开始炖肉。他说,我们大队两个最好的歌手跪在我面前说:“原来你让我们给你唱蒙古老歌,我们不敢唱。今天,你点哪一曲,我们就唱哪一曲。一个唱高音,一个唱低音。”为什么要跪着? 蒙古人唱歌不能坐着,只有跪着或站着才能唱他们的长调。我是喝一口酒,点一支歌;再一口酒,再点一支。整整给我唱了一夜。
大李讲的故事,此前我闻所未闻。蒙古民族和汉民族一样,都有悠久的历史。不同的生活方式,形成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不同的文化,大李因插队九年而感同身受,成为他一生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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