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裹在琥珀里的一只远古粉蝶,阳雀坡凝固着三百年前清朝村落的风韵,安静躺卧在近午的阳光里。
这是层峦万壑的雪峰山腹地一处隐秘山窝。四围缓坡上簇拥着一杆杆昂扬的翠竹,盛夏里的竹叶青碧欲滴,与一尘不染的蔚蓝色天幕相映照。竹林偶尔间杂一两株杉树或香樟,却终究抵不过翠竹浓密枝叶的袭扰,瑟缩一角,失去了劲挺的风骨。一幢幢黑瓦青砖或木质墙壁的屋舍挨挤而成的村落,背倚厚实的竹林,向村前一块平畴上的田地、池塘、古井、小溪和横跨小溪的风雨廊桥敞开胸怀,旋即又被紧逼而来的竹林围合。
沿一条青石板小径,拨开一丛蝉声聒噪的翠竹,目光陡然与村落的古朴、素淡、沉静相遇,仿佛面前摊开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时,瞬间疑心滑入了一个悠远的梦境,像许多年前陶渊明笔下的渔人偶入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梦境处处镂刻着大清乾隆年间的印痕。穿过青椒、茄子、苦瓜、黄瓜累累的田地与田边清澈照影的古井,跨过一道苔痕斑驳的青砖槽门,漫步在幽静的院落与屋舍,我能感受到山外早已消隐的清朝气息扑面而来,将面庞敲击得生疼而兴奋。屋檐下随意堆放的水车、石磨、风车、纺车,屋内整洁摆放的八仙桌、太师椅、琴凳、油灯与散发些许霉味,铺着印花被的雕花床,像那些从未谋面的三百年间的主人们,与我矜持而友善地对视着。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它们与主人们一样的心跳,朴野、敦厚、温顺,有着诗礼耕作人家的胎记。
一处朝向对面廊桥的屋檐下,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现实世界里的女主人。一个年过古稀,拐杖斜放在腿上,神情如老屋般端肃,似乎见惯了往来的游者,不管不顾,目光只盯着地坪里一块竹簟晒着的豆角、辣椒,生恐一旁游弋、窥伺的鸡群前去糟蹋;一个年岁稍小,却也鬓发如银,端坐在一架古旧的纺车前,神情专注地纺线。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想起了儿时奶奶也曾这样纺过,于是上前攀谈起来,打算试一把。老人的溆浦乡音很重,但还能猜个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咧嘴笑了,起身让我纺线。山间清风徐来,我摇着纺车,嗡嗡声里似乎陡然回到了奶奶哼着歌谣的童年,一时感慨万千。
山外的世界屡经战火,人性又多见异思迁,毁弃旧物毫不吝啬,能数百年保持原貌的村落少之又少,现存的一些还是出于经济目的复古仿制的产物,而阳雀坡能完整保存三百年前的模样,我一直大惑不解。请教纺线老人时,老人指了指槽门一侧镂刻的几行字,面色凝重地说,开山祖母冯娥带家人到这里建成第一座院落后,制定了“与人为善,取财有道,只许修屋,不准拆房”的家训。三百年来,后人从不敢违背。村里人敬奉天地、祖宗,不与外人争斗,人缘极好,因而没有外来的破坏;自己又只修不拆,阳雀坡的屋舍一代代增加,从未减少,才有了如今的六座院落。我顺着老人的指引,踱步到槽门前,凝视着墙壁上16个字的家训,久久沉思着。
老人又说,其实阳雀坡“走日本”时打过大仗,“不过,我们打赢了!”说着,她脸上的皱纹如止息的竹浪般舒展、铺平,大笑起来。我怔愣间,老人带我到一处墙壁前,让我自己看上面的介绍。原来,1945年春夏间,日寇为了争夺雪峰山深处的芷江空军基地,进而闪击陪都重庆,与中国军队进行了一场殊死大会战。中国军队指挥官王耀武将指挥所设在了阳雀坡,与日寇厮杀两个月,聚歼其近三万人,保住了阳雀坡和芷江机场,也保护了陪都所在的大西南。我读完,转身在院落间寻觅当年挂枪的排钉、机枪射击孔等遗迹,对阳雀坡又多了一层深深的敬意。
转了一圈出来,老人还在。她似乎谈兴未减,满是感激地提到了一个人:陈黎明。她絮絮叨叨的叙说里,我知道了前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有些索性在城里安家,不回来了。村里的屋舍日渐凋败,漏风漏雨,一些墙壁已坍塌。老人们焦虑间,溆浦乡贤陈黎明来到阳雀坡考察,慨然投资5000万元予以保护性修缮,将其打造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终于让古村重现昔日的风采。而今,年轻人也多半回来了,都在陈黎明的雪峰山文化旅游公司谋职,阳雀坡的烟火气如这个季节里丝丝缕缕的清风,温馨弥漫在竹林间。
末了,老人惋惜说,你过年时来就好了。原来如今年节里的阳雀坡热闹得很,单是腊八节的舞草把龙、舞板凳龙、祭祖等民俗,便能将一个腼腆古村闹成喧嚣的街市,四邻八乡乃至溆浦、怀化、长沙的城里人都穿山涉水赶来看热闹,顺便也领略一番阳雀坡“与人为善,取财有道”的家风。
与老人道别,我回望林间静谧躺卧的阳雀坡,心里默默说,过年时,我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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