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我至为敬重的文学前辈和我通电邮,一来一往地交谈。其中一封,我说到前一年因事没有实行“去纽约”的计划,于心耿耿。他的回信简单利落:“纽约下雪了。”一句胜于万语千言。去年,春节刚过,老人家和我通电邮,其中一封仅两句:“说着说着年来了。说着说着年过去了。”我琢磨了半天,略有所得,衍为三篇随笔,从岁月的流逝谈到人的老去。
“纽约下雪了”一语,老人家有意为之也好,无心插柳也好,说中我多年的心愿。我生在岭南,出国以前只吃过雪条、雪糕,那是酷热的夏天。冬天,最冷的时节,草地上有成片的霜,河畔有冰块,在初阳下闪烁多棱的光,放在舌头上,感到麻木的快意,却从来与雪无缘。移民旧金山36个寒暑,这滨海城市,过去100年间只下过4场雪:1932年12月11日、1952年1月15日、1962年1月21日和1976年2月5日。我都没赶上。2011年2月25日深夜,城里某处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教同城人雀跃不已,次日早上,地方电视台的新闻主播报道时喜形于色。那一次我在,可是看不到,因为没下在我所住的街道。不到早晨雪就停了,量小,时间短,落地不久即融化,没热闹可凑。好在,看雪不难,去和加州相邻的内华达州,不管哪个季节,能看到群山上,“积雪浮云端”,可惜,效果与在电视和电影上看没有两样。距离产生的“隔”,令人难生感兴。所以,我多年来有一个未了的心愿:赏雪。
首先,须在近处。屋内,壁炉熊熊燃烧的夜晚,听户外,雪无声地撒下,靠近窗子瞄,窗沿的雪愈积愈厚,帘外,雪花飞着,慢悠悠的。打开门缝,风夹着的雪打进来。空气的清冽,教你打一个妙不可言的寒噤。这样的晚上,须有投缘的友人,对酌暖心的老酒,痛饮并无必要,徐徐地说沧桑世故,人的愚蠢与可爱,最好是一起回忆少年事,大笑几场。夜晚,下榻于暖气充足的阁楼,雪在屋顶,如猫儿轻轻走过。吟王安石的诗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想象明天的雪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有多干净。
明天,起早是必须的。最先的脚印属于你是必须的。穿成圆滚滚的球,出门去,风停了,雪告一段落,此刻纯给你看,美给你看。脚踩下去,是不是像踏在海边的沙滩,发出簌簌之声?迈步是不是费力?回头看自己的两行脚印,会不会为了破坏整体的雪白而负疚?澄澈的冷袭击裸露的耳朵和脸,是不是像针灸一般?我没有切身体验,思想里的早雪有的是蕴藉之美。
踏雪向何处?中国诗人早已为你指路——寻梅。梅的幽香可强烈到“引路”,一如“酒香不怕巷子深”?走向梅林,枝头裹一层茸茸的雪衣,连芽梢也来不及冒出。寥寥的花,绝美的花,在梅林尽头等着。设若我是这般的赏花人,会不会对花哭泣,为了半个世纪的梦圆在此际?
关于雪的想象,难免脱离实际。但施行赏雪的计划,并不算困难。只要选将雪未雪的日子,买机票,在空中待6个小时后,走出肯尼迪机场,就进入如期而至的雪。我的夹克将平生第一次铺上雪花。我要以一捧雪,洒在我青春时代作的梅花诗篇上。
可是,前辈没有明说:你要看雪,请快来纽约。这是他的明智处,来不来,要看我有没有能力。他此前已告诫,太寒冷的天气,于老人的血压有碍。而我,离“随心所欲”已越来越远。
纽约下雪了,就我所知,年过90岁的前辈开始例行的“猫冬”,他的夫人,未必准许他拄杖出门。如果我去造访,即使只限于与他围炉而坐,谈累了,站起来,手端咖啡,对窗看雪,也充满诱惑力。
是的,我真想动身,因为“纽约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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