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纯上先生,又称马二先生,是《儒林外史》 中有名的文章选家。他的工作是编选时文辑印,作为科举文章应试指南,南京、杭州、嘉兴等地的书肆,到处都有他辑选的文册售卖。他在书中的初次露面,是在嘉兴,一个叫蘧公孙的年轻人在街上闲步,看到文海楼书坊的招贴:“本坊聘请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于是动念,回家换了衣服来拜访他。
马纯上先生就住在文海楼书坊的楼上。他这间房,既是他的下处,也是他的办公室。蘧公孙初次拜访,只略坐小叙,但见他房内满眼是书,具体陈设如何,我们在后面还会跟随另一个人再上楼细看。马先生说,他一向是在杭州选书,这次文海楼请了他来,包他几个月,束脩是一百两银子。束脩之外,吃住免费,他吃的啥,蘧公孙看到过:“一碗熝青菜,两个小菜碟”,他们的伙食标准书坊向有定例:“……发样的时候再请一回,出书的时候又请一回。平常就是小菜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一个月只吃两回肉。马先生其实是吃不惯素饭的,他在相识的次日来蘧公孙家便饭,蘧家招待他的菜谱是: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得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很高兴地直言:“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又给他添了一碗饭,于是连汤都吃完了。
《儒林外史》 中的读书人大致走着两条路:求科举,或是做名士。名门之后的蘧公孙本无心功名,平日里做诗词、写斗方、与人应和,后又思变,他就是在这种心情下来找马先生谈谈的。马二先生自己科场不利,转而成了文章选家,他很乐意给人指导,对登门求教的蘧公孙是如此,对街头偶遇的匡超人也如此。那个叫匡超人的青年,衣衫褴褛地流落在杭州,马先生把他邀来书坊,出个题目让他写写看,看后给他逐字评点,教他许多文章作法;此外,还送他几部文选、一件棉袄并十两银子,资助他回乡,鼓励他进学。马先生不是清高的名士派,可我们分明感受到作者对他的敬意,相比某些名士的“雅得那么俗”,马二先生俗得颇可爱,他治学与待人,都非常真诚。
《儒林外史》 是攒珠式结构的中国古典小说,若拿西洋小说的结构来套,当然套不上去,可是它符合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心理节奏,我们读来很舒服。把它改编成连环画,好像更合适,一册一故事,围绕人物去展开,各自独立又彼此勾连。连环画中的马二先生主要出现在 《枕箱案》 里,在《匡秀才》 里也短暂现身,虽是不同画家所画,马先生的形象却十分接近,尤其他举止姿态中的恳挚、诚朴,完全如一。
“枕箱案”牵涉到了好些人物,多种世相。祖上做过知府的蘧公孙,偶然周济了一个与他的祖父有故交的负罪逃亡官吏———他周济的数额很大,把刚从亲戚那里讨来的二百两银子全都给了萍水相逢的这个人———对方感激涕零,把随身带的一个旧枕箱送给他,他又随手把这枕箱给了家里的丫头双红,给她盛花儿针线。蘧公子做事随意,是出身使然吧,公子性儿,名士派儿。他缺少防人之心,想不到这个枕箱可能给他带来灾祸。案子的起因,原著只简短地用几句话交待了:“不想宦成这奴才小时同双红有约,竟大胆走到嘉兴,把这丫头拐了去……”家里仆童勾搭了丫头私奔,蘧公子发怒告官,差人拿住那小两口,想私下从中牟利,于是这个要命的枕箱就成了讹诈的好物件:蘧公孙结交钦犯,窝藏叛逆。官差不直接找蘧公孙,而是从丫头口中问出文海楼书坊有个姓马的是他朋友,就去找这马二。他找对人了,马先生虽穷,却肯为朋友疏财。
连环画对这一节的改编,增加了对两个小人物的描写,他们的形象饱满起来,情节也更有人情味。双红原是蘧公孙的妻子鲁小姐的陪嫁丫头,为人乖巧。鲁小姐是位思想正统的才女,每天亲自教导孩子的功课,经常弄到深更半夜不睡,蘧公孙在旁连连打呵欠,双红则给他端茶递水,极其小心———原著就写到这里,连环画里加了一句:“自然,鲁小姐心里明白,朝双红瞟了一眼,叫公孙先到书房去睡觉。”鲁小姐明白了什么? 我是个呆人,我没明白,看下文也只写双红铺床叠被地服侍蘧公孙,非常周到而已。这丫头还有一桩特别处,原著也这么写的:她会念诗,时常拿着诗册请公子给她讲解。看来这是个妙人儿,比起满口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的妻子,红袖添香想必让蘧公子感觉相当良好。双红从前是给小姐伴读的,小姐自己不读的 《千家诗》 之类,给她读了当个笑话,而双红还真像香菱,她喜欢读;她有个私订终身的男朋友这一点,又像司棋了,她却比司棋幸福,她的宦成,一门心思地打算着要跟她一起过日子。连环画也从宦成这头去铺陈:自从双红跟随小姐到了蘧府,宦成心里万分记挂。他既怕双红变心,又怕蘧家的什么人看中她,把她强占。这么改,比原著那句“宦成那奴才”高明了,奴才也是人哪,他有心上人,他想与她成婚,厮守一生。这愿望,卑微而本分,却需付出极大的冒险,越规去争取。宦成鼓起勇气,凑足盘费,跑到嘉兴去找双红。他是鲁小姐娘家那边的人,是见得到小姐的,见到小姐,扯个理由说老太爷要看姑爷做的文章。他跟人进来的时候,留心记住门户院落;低头回禀的时候,暗里用眼睛四下搜索,果然,“瞧见了一双他熟悉的脚”,同时听见小姐叫“双红”,宦成的心砰砰乱跳了。在接过双红递过来的文章的时候,宦成偷偷塞给她一张写好的字条,大意是我们,今晚一起走吧———这小伙子胆大包天了。双红也真听他的,她愿意呀———贾府里的贾赦大老爷就恨恨地总结过这类事,丫头就巴不得往外聘,配个小子,做正头夫妻———双红带着蘧公子给她的那只枕箱,在下着牛毛细雨的夜里,跟宦成手牵手,逃跑了。
原著说:“公孙知道大怒”,连环画说:“鲁小姐和公孙这个气可生得大了”。他们是有理由生气,但蘧公孙这个凡事都不甚上心的人,如此认真地写禀帖报官捉拿,究竟有没有逃跑的丫头其实是他的人的意思在内呢?宦成担心双红被他强占,或许他也恼怒双红跟别人跑了,且不管有没有吧,反正现在宦成都不管了,他只要跟双红在一起。古代还是艰难,给人作奴仆的人想一夫一妇地婚配,几乎要拼上性命,现代人人身自由、婚姻自主,一夫一妇却往往吵得日子过不成。双红跟宦成逃回他的老家,两个正在厨下做菜,突然一个官差闯进来,一把揭开锅盖,把煮好的一只鸡捞出来,啃个精光! 然后把他俩抓起来,关在他自己家里,日复一日地勒索。
这小两口哪有什么钱,身上的衣服都当尽了。身边这个枕箱,想拿出去卖几十个钱交给官差买饭吃。双红对宦成讲这枕箱的来历,那差人在窗外都听见了:原来有这么个好东西!活该我发财! 一来二去,非此即彼,差人按算计好的最佳方案,来文海楼找马先生说话。
这回我们看到,马二先生的房间非常有意思。上到书坊二楼,对着楼梯口,就是他的房间。一排木窗户,临窗可以看外面的街景;书柜是靠墙放的,但书桌不是正面靠窗,而是侧面,这样就把房间作了分隔,有了层次感,颇有趣致。马先生坐在桌前工作,累了就看看窗外,他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窗外事,声声入耳。
马先生看了差人拿来的出首叛逆的状子,吓得面如土色。蘧公孙现在不在家,他告诉差人说,请千万将状子捺下,等蘧公孙回来再商议。差人一听,抢过状子就要走,马先生急忙拖住他。这是犯关节的事,哪个敢捺?差人说,那我替你出个主意,花点钱,把这箱子买下来,这事就罢了。马先生连连点头。恰在此时———连环画这一笔加得真好———街上响起锣鼓声,马先生伸出头往窗外看,一乘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地过来了,官府过路,好不威武,鸣锣开道,闲人闪开,差人的话添了声势,他说的都是真的了。至少二三百两银子,差人说。那不能,马先生说,即便公孙在家,他也拿不出这许多。几番谈不拢,差人又要走,马先生又连忙拉住他,掏出手机叫外卖,要请他吃饭———哈,马先生没有手机。他在楼梯口叫个书坊的伙计,去帮忙叫些酒菜来,大盘大碗,和官差边吃边谈。直到吃完仍没谈拢,马二先生急了。他从箱子里取出包袱,把里面的银子摊到桌上,还把布抖了抖:“我所有的积蓄就是这九十二两银子,多一厘也没有了!”
差人也怔住了。眼见为实,马二先生被挤得干干净净了。这九十二两也不算小数目了,他言不由衷说了句:“先生,像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 ……”于是由马先生做主,代公孙写下一纸婚书给宦成,了结此事。
马二先生带着枕箱,来蘧公孙家等他回来,慢慢跟他说起这事。公孙的脸一下飞红。“……幸得平安无事。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 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他来嘉兴选书的这几个月的薪酬,全都赔了进去,换回这个箱子来,让蘧公孙把它毁掉。他救了朋友一命呀! 他说不用还,蘧公孙也就不提,马先生要离开嘉兴了,他来送行,封了二两银子相赠,这与他萍水相逢赠与那个给他惹祸的官吏的二百两,形成荒谬的比例。但,在银钱上全无算计方显名士本色,所以蘧公孙这样办事并没有错,马先生也不介意。
马二先生随后回到杭州。接下来,原著有一长段马二先生游西湖的情节,很精彩,可惜没编进画书里去。杭州景致旖旎,灵隐寺、钱塘门、苏堤、雷峰塔、净慈寺,马二先生腰里带了几个钱,独自一人到处走。路上碰见许多乡下妇女来烧香,俊的丑的,穿红着绿,他不以为意,倒是一路上时时碰到的许多吃食,让他喉咙里直咽唾沫。透肥的羊肉,滚热的猪蹄,海参、糟鸭、鲜鱼、馄饨,他都没钱买,只得吃了十六文钱一碗面,不饱,又买了两个钱的笋干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再往前走,又买了些桔饼、芝麻糖、黑枣、板栗、烧饼之类的小零食,吃了一通,回来睡觉;次日又爬山,在山上又吃茶,买了十二个钱的蓑衣饼,“略觉有些意思”;走到山冈上,俯瞰江水,水平如镜,江上的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他心旷神怡。然后他又饿了,恰好碰见一个乡里人卖吃食,他高兴地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尽兴一吃,吃饱了。马二先生真土。但我们很想请他吃点啥,估计作者也是这意思。
2017,9,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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