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欲望和需求总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住腻了高楼大厦便怀念远去的大杂院。老邻居相见,或者微信群里拉呱,说着说着就回到了昨日光景,然后扯出了大杂院。
过去,大杂院是北方城市主要的居住建筑之一,各地的大杂院都有各自的特点。我在青岛住过的是“院套院”式的,从马路上看就一个大门,但进了大门里面还有五个独立的小院,这五个小院也是大杂院,每个院起码有二十来户人家。
顾名思义,大杂院是“杂”的。房屋杂,样式不统一,什么样的都有,高的将近三米,矮的要弯着身子进门。人杂,富足的、清贫的,码头上的搬运工、纺织厂的女工、学校的教师、开小铺的店主、铁工厂的老板、破落的地主、跑路的还乡团,真乃“乌合之众”。
大杂院出现,较权威的说法是在上世纪20年代以后,企业逐渐增多,进城打工的农民也多了起来,城市人口开始上升,适合“群居”的建筑便应运而生。听母亲说,我们的大杂院建成于1937年,当时周围有许多工厂:制针厂、火柴厂、石棉厂、卷烟厂、制线厂、橡胶厂,还有一间军用品仓库。
五个院落是分别盖的,大小不尽一致,质量也不一样,四号院最好,外皮儿都是花岗岩石头,一看就很敦实。我们住的五号院是砖混结构,木板地,质量一般。因为靠马路,汽车爬坡加油门时发出的轰鸣声,会震得玻璃发出一阵阵颤抖声。
大杂院原本是有大门的,用厚厚的木材制成,周边包着铁皮,很结实。大门基本不关,因为不方便人来人往,再说各院落都有自己的大门,防盗防贼足矣。我在大杂院住了30多年,没曾听说谁家被盗过。
大杂院里的居民一般一户就一两间房。面积不大,十几平方米就算宽敞的了,很多只有七八平方米,但几乎没听谁抱怨过。
上世纪青岛一直缺水,居民用水限量。大杂院的水管是建房时埋下的,二三十年了一直没维修更换,水垢锈垢使管道变细,水龙头的水流最大时也只有小拇指粗。所以,大院里永远不断人的地方就是水龙头旁。各式各样的水桶,铁的、铝的、木头的,还有塑料的,一个挨一个排在水龙头旁。没人趁别人不在,加塞或者捷足先登。有时排上队了,人恰好不在,但放心,别人会帮着把水接满。关系再近些的,会直接把水送到家。举手之劳见友情,一切朴实而自然。当年的情景,直到现在仍被邻居们唠叨来,絮叨去,不厌其烦,充满了眷恋。
大杂院人口密集,但无秘密可言。没事大家都喜欢串门拉呱,东家长李家短,拉着拉着,大院里也就没有什么秘密了。别说大事,就是谁家买了个小木凳,很快就家喻户晓。至于谁家吃点什么,那更是藏不住的秘密——剁馅的响声、炖肉的香气、炸鱼的油味,都是破解秘密的线索。不过,许多人家不吃“独食”,分享美食是大杂院不成文的规矩。食物不在多少,以情为重。树叶包的粽子、带咸味的麻花、裹着糖的炒豆,我都是从邻居那儿尝到的,那些味道迄今仍回味无穷。
许多人说,大杂院就像一个大家庭,老老少少,自动论资排队,亲上加亲。此话不假。我住大杂院时,辈分高的叫爷爷、姥爷、奶奶、姥姥,小的称舅姨、叔婶,同辈按年龄称兄道弟。有些年龄并不比自己大几岁,但依然要称长辈,因为要随母亲辈分论。大院里谁家出点什么事,便会兴师动众。那年我吃了几口“挺巴鱼”,中毒送进了医院。只住了一天院,去看望的邻居一拨又一拨,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觉得奇怪。大院就这么个习俗,别人家的事,也是自己的事,互相关心。如果谁家的孩子被父母打了,劝说的人也会踏破门槛。所以只要大人一动粗,我们这些孩子就拼命哭叫,邻居准会及时出手相救。
当然,大院里的邻居也有不和的时候,一个锅里摸勺子还有碰碰磕磕的时候,况且这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不过,矛盾甚至冲突虽然发生过,但邻居们似乎不记仇。有的没多久便重归于好,有的时间抻得是长些,但大杂院拆迁分别时,没人再计较那些陈糠烂芝麻,更多的是依依不舍,相互祝福。
大院被确定作为棚户区改造的消息传来时,邻居们都欢呼雀跃。是的,在那个艰苦的环境里生活够了,期望改善生活环境的欲望太强烈了。
告别了,大杂院。我在这里住了30多年,母亲则住了将近60年。
新住宅建成后,大家喜悦的心情持续了很久。然而,新鲜劲消失后,邻居们突然意识到,以前的大杂院永远地消失了,无论是人还是事。老人们随着年岁的增大一个个地离我们远去;高耸林立的大楼里,户户各自为营,“大婶”“姥爷”“舅舅”“爷爷”,这些曾经时时挂在嘴边的称呼销声匿迹了;至于那些今天听来极为悦耳动听的剁馅声、嚼着炒豆的“嘎巴”声、催促孩子吃饭的呼喊声,更是成了绝唱。
怀念我们的大杂院,不仅仅是简单的怀旧,也不是要回到过去艰难的生活轨迹上,而是寄托了一种美好的期待——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中,我们依然希望与淳朴的传统文化相伴,愿人与人之间依然充满着单纯而又炽热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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