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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同学写检查

2017-12-12 08:53:11 网络

毕业典礼刚刚结束,张弛就把小范老师打了。

听到消息,我心里不由“咯噔”一沉:又得给他写检查。

打小学一年级起,我和张弛就是同学。高中我从十一中转到离家近点的八中,又做了同学,但不同班,可打小攒下的交情,真的比兄弟还亲,每天上学路过我家,他都要大叫一声:“阿鑫——”我要是还没走,他便等着,一同上学。

阿鑫是我小名。小时候父母请算命先生给算过,我哥命里缺水,故名源源。我则缺金,遂叫鑫鑫。亲戚乡邻们或“鑫鑫”,或“阿鑫”“小鑫”地叫。

我转学张弛最高兴,他因我语文好,便让我帮他做一桩事:写检查。

张弛父亲走得早,母亲在县里中学教书,管不着他,他又血旺,十来岁前额就亮得跟中年男人一样,颇有气宇轩昂的派头。他是那种一撩就蹿火、三句话不合就上手的主。闯了祸闹到学校,老师苦口婆心说半天,末了一声吼:“写检查!”有死硬的,就是不写,老师就再放一招:叫家长。张弛是孝子,最怕老师这招,只要一说写检查,赶紧点头应了,然后来找我,坏坏地笑,把这艰巨任务交给我。

那天是1979年6月11日,距高考不到一个月。第二天晚上,张弛等着陈寅昌下了班,便一起来家里。陈寅昌也是打小滚一块儿的,高中读了一年提前到崇安寺菜场上了班。拽上寅昌,无非多个帮腔的,因为寅昌也一百个看不上小范老师,在学校时也揍过他。毕竟临近高考了,虽然张弛嘴上说“你拿支笔摇两摇就行”,轻飘飘说得好像很容易,其实都明白,写这种东西谁不闹心?怕我推三阻四。

我不推。一来无处可推,二来也不好意思推。

即使到了这节骨眼上,父母亲也都是站在张弛那边的。在他们眼里,陈寅昌、张弛就跟自家人一样,甚至比两个儿子还强。哥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被惯没了样,又是一千多度的大近视,家里有点啥事不大沾手。我倒是听使唤,可使来又不称手,小身板弱,没几两力气,所以凡有出力的活儿,都是陈寅昌、张弛来帮忙。我家最敞亮的房间,是由原先低矮的灶披间翻建的二层楼上那间,那房间便是陈寅昌、张弛的大功碑。

我老家在无锡新安镇,祖传老屋坍了一间,修了也没人去住,于是让乡下的舅们帮忙,残砖剩瓦一船摇进了城。一间灶披间翻建成楼上楼下,要补砖补瓦买水泥,黄泥的钱就省了,直接到郊区地里挖,一大堆活,主要就靠陈寅昌、张弛,板车拉,或是蹬三轮。我原先只会骑自行车,就是那阵子寅昌教会的蹬三轮。盖房的那一礼拜,两人更是甩开膀子,干起活来比我从乡下赶来的两个舅舅还肯下力。

寅昌外号“懒婆”。小时候做作文,写了篇流水账,老师评点时说:你的作文就像毛主席文章里批评的,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课堂上笑炸了,从此就封了他这个外号。我们家人有时也这么叫他,可又都情不自禁地夸:懒婆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

人要懂报恩,人敬你一分,你一定要还人两分。父亲常这样教导。不就写个检讨么?帮一下怎么了?家里人早就习惯我替他俩干这活了。我怎敢抱怨。

也许是这个检讨写得不错,态度好、很诚恳,学校对张弛竟再没追究。搁以前,光天化日学生在校公开打老师,是要处分的。懒婆提前终止学业去上班,也有打了小范老师逃避处分的原因在里头。

过了一周,距高考还有半个月,我又帮人写检查了。不过这回不是张弛,也不是陈寅昌,是朱琪。

朱琪也是小学同学,我转到八中后同在文科班。他是团支书,副班长,语文好,数学差。最后一个学期,他转到八中对面的无锡师范学校去了,那里有他的发小,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拿过奖,数学上可帮他。果然,无锡市的模拟考,朱琪数学涨不少分,考上大学应不成问题。

但朱琪的心思不都在高考上。无锡人有个说法:两片嘴唇削薄的人,特别会讲。朱琪从小做班干部,两片薄嘴唇,一开腔头头是道,善交朋友。几天前,他的朋友——我们学校教体育的赵老师寻他帮忙,说弟弟被四个高中生打了,得出口恶气。朱琪满口应承,招呼我班费洪,费洪又叫了个人,在体育场寻访到那几个打人的。赵老师弟弟手一指,“擒贼先擒王”,几个人剪直扑上去。对方其他三人见势不好一哄而散,为首这个被追得慌不择路,竟跑到停在体育场桥下的船上。这下躲也没处躲了,抻直了嗓门喊饶命。

这一喊,惊动了一个人。

正值下班,市委李副书记骑车路过,只见三个怒气冲天的“小杀坯”——打人敢下狠手的无锡少年——正猛揍一个可怜巴巴、满脸开花的学生,便往上船的跳板那端一卡,让围观的市委干部叫来刑警。赶过来的赵老师忙跟书记解释,结果越描越黑,李书记认定:八中体育老师带着三个学生仔打人,令刑警拘人查办。这种事刑警见得多,问了缘由,没拘人,就近送进派出所。

派出所当天夜里放了人,但事没完。李书记认真,第二天又往公安局打电话,公安局也就认真了,朱琪在派出所已承认自己是“主谋”,故又被传问。朱琪蔫头耷脑回到家,费洪父母早等着了,也赶来问责,因为费洪考的是体育特长生,还差政审一关,担心这场打得惊动市领导的“群架”影响政审。学校里呢,本想大事化小,毕竟朱琪很有希望考上大学而且还有可能上重点,那时各个学校暗地里都攒足劲比着呢,但既然市领导“关心”了,也得让朱琪作个检讨。

我闻讯去朱琪家“慰问”,朱琪说,心里十五只铅桶——七上八下,拜托了,你就帮忙写份检查吧……

这个忙自然得帮。但帮是帮了,事实上一点用也没有。1979年江苏省文科录取分数线305分,朱琪是奔着考重点大学的,结果只考了295分。他后来沉湎酒色,四十几岁就患病早逝,与这次高考失利怕是大有关系。

其实,给张弛的忙也是白帮。甚至可以说,不只白帮,那份检讨要是不写的话,或许后来的结果有可能还好一些。

7月7日高考,6日上午,我们回校领准考证。就在那天上午,张弛又遇上了小范老师。这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知小范老师说啥了,或许是我检查书里的故作沉痛之辞?张弛又热血冲头,挥起拳头,早忘了半个多月前写检查的事。或许还觉得,大不了打完再让阿鑫写份检查。

小范老师大概料定张弛这一回只是吓唬吓唬,虚张声势,不敢真动手。你想都什么时候啦?竟是不躲。结果,一记老拳正落鼻梁,当即开花,两眼一黑,第二拳下去就趴到地上了。

晚上,陈寅昌陪着张弛又来我家了,我心里又“咯噔”一沉。

张弛气宇轩昂那劲儿烟消云散,满脸愁云惨淡。这回根本不提写检查的事,情况更严重。

会不会不让进考场?在校值班的校团委书记当时冲张弛怒吼:取消你的考生资格!

我连忙给他分析,不会的不会的,这个权不在学校,况且团委书记也不能代表学校。

会不会考也白考?考上了学校卡住考生鉴定呢?小范找班主任了,听说班主任就是这么说的。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考上了学校多光彩呀,还卡你干什么?考不上,卡住了那张纸又有啥用?退一千步一万步说吧,你考上了,学校真的把那张纸卡住,弄得你学没上成,那对你以后分配工作也有好处呀。快点回家吧,洗洗睡,好好考。只要考好,一好百好。考完要作检讨我帮你写……

总算劝走张弛,当天晚上本来还想复习一下的,全没了心情,便也洗洗睡了。不过,我那个晚上睡得不错,第二天考得也算正常。张弛那一宿肯定没睡好,考试也考砸了。他的目标是大专,最低中专,结果中专线都没到。

让我睡不好的,反而是考后填高考志愿那一夜。我考了354分,重点大学分数线为340分,过是过了,但过得不多;我的兴趣在中文系,偏偏语文没考好,作文提前准备了十几篇,包括最憷头的论说文,没想到那年的作文却是改写作家何为的小说《第二次考试》,由第一人称改写为第三人称的《陈伊玲的故事》。改写?改写是个什么鬼?闻所未闻,惊慌失措,瞬间石化,结果跑题了,语文才考70分,中文系还敢不敢作第一志愿呢?父母只一条意见:离家近就好,最好上海或者南京。

有一种放权叫沉重。从小到大,稍大一点的事情哪桩不是父母决定?如今这么天大的事,反倒让我自己拿主意。下这样的决心实在太困难。

8月11日截止,10日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上午一跺脚把表交了。第一志愿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或历史系,第二志愿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或历史系。后来被山大中文录取。

心一横,表一填,一块石头放下,中午吃完饭就上了床。云里雾里睡正甜,却被陈寅昌使劲摇醒了。

懒婆又闯祸了。

懒婆到底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到菜场后,干活不惜气力,领导很喜欢,有心培养,让他学了开车。在上世纪70年代,做厨师、掌方向盘和拿手术刀,在讲实惠的无锡人眼里,那可都是一个档次的。

那天,寅昌车过瓜田,偷摘了农民一个西瓜,被抓了“现行”。本来赔点钱就成,农民偏不。因为瓜田在路边,屡被“光顾”,那个年代跑运输的都是“大解放”,长一个模样,农民咬定寅昌不是初犯,非扭送单位。单位丢脸不说,车上拉的是鲜菜,这么一折腾可不大受损失?

领导大怒,一拍桌子:“作检讨!”

于是,寅昌就来拍我的床了,拍床不灵就拍人。我睡眼迷蒙找出笔,寅昌又嘱,领导说了,要深刻反省,写清楚为啥从先进变成了落后。

寅昌干活一直是肯下死力的,出车出差随叫随到,偷吃了一个西瓜一下子就成落后分子了?我暗笑。

弄醒我之前,寅昌大概听说了我填志愿的事,即便是上海、南京,以后也不是想逮我就能逮住的了,走到门外,忽然转过身,又叮嘱,下个月就满师了,也要弄个报告。“你写完这份检查,再帮我写份满师总结放在那里噢。”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偷瓜的事还没了,让不让你满师怕还两说呢。“好好好——!”连忙应承。

下个月?下个月我就坐在大学里了。我暗暗想,这,大概也就是我最后一次替他们写检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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