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雀坡归来,裹了一身幽绿,也将槽门上古朴的家训悄然装入了心间。
阳雀坡是湖南雪峰山叠嶂深处的一个村落,像老得不能再啸唳长空的一只鹰,或者刚被风吹出地表的一枚古钱币,淡然卧在溆浦县横板桥乡一个竹树环合的山窝里。或许已被松涛竹浪深深陶醉的山区阳光,少了许多八月的暑气与暴戾,温煦涂抹着一座座簇拥而安谧的屋舍。屋舍土砖黛瓦,翘角飞檐,苔痕上阶,草色入帘,漫溢远古的气息,犹如一幅年代久远的山水画,素淡,古雅,宁静,将人的思绪带入渺远的时空,沉醉在一首唐诗或者宋词的意境里。
我像陶渊明笔下“忘路之远近”的渔人,聆听一泓山涧细碎跌宕的韵律,拨开一丛扶疏的翠竹,终于与阳光下的阳雀坡对视时,惊异不亚于那个偶然闯入桃花源的渔人,如一尊瞬间凝固的雕塑,久久不敢言语举止。村落背倚翠屏般浓密的竹林,村前是一处开朗的平畴,阡陌交通,随意隔开着瓜棚、豆架、古井、小溪甚至一座精致而小巧的风雨桥。一畦畦留存锄头印痕与主人足迹的地里,淌溢青椒、茄子、黄瓜、苦瓜、刀芭豆的芬芳,诠释着一种诗意的田园生活与岁月静好的日子,也漫漶着古村浓郁而绵长的烟火气。
村落衣冠简朴,古风犹存,用屋檐下一位身着瑶族服饰老者慈蔼的浅笑与晒谷场上几只鸡鸭的忙碌,迎接我的不期而至。我也不客套,请向导引领,踏着清幽的苔痕,在院落与屋舍、横楼、偏舍、厨房、围墙、阳台、天井、过道间好奇而恭肃地穿梭、瞻拜。屋檐下或者偏舍、过道里堆放着石磨、水车、风车与纺车,古拙而恬静,像我在山外早已逝去的老祖母和她的一些幽眇时光;堂屋摆放着八仙桌、太师椅、琴凳、油灯,油漆或油渍斑驳,却依然倔强地散发出强劲生命力……院落共有六座,屋舍与房间没能一一计数,每一处砖瓦、梁木与屋中陈设都浸透着幽幽古韵。与山外有些为了招引游客而匆匆复古仿古的村落不同,这里仿佛松脂包裹的晶莹琥珀,历经三百年的时光淘漉,依然保存着昔日的风韵。
这得益于开山祖母冯娥立下的严格家训。村中族谱记载,清朝乾隆十九年,冯娥领着家人来到阳雀坡,筚路蓝缕建成了第一座院落。庆贺的鞭炮炸响过后,她写了几条家训请人镌刻在槽门的墙壁上:“与人为善,取财有道;只许修屋,不准拆房。”冯娥的后代也始终遵循家训。他们一代一代耕读传家,或农或商,都勤勉而恭谨,与外人和睦相处,不欺诈不争斗,家道渐渐殷实。人丁兴旺后,他们也不毁房重建,而是不吝气力,在一旁开出地基,新建一座格局相似的院落。三百年间,子孙绵延,院落也达到了眼前巍然的六座规模。
立在第一座院落的青砖槽门前,我凝视着壁上至今刻痕如新、勾画了了的家训,沉吟良久。人世间祖先发达,传下煌煌祖业者不少,但毁于子孙不肖者也多。冯娥子孙或许借了雪峰山的灵气,朴拙而忠厚,竟将几条家训传承三百年而肃然不逾,殊为难得。他们保存的不只是自己的区区祖居,也不只是溆浦乃至雪峰山区这一难得完整的古村落,而是一种忠厚、友善传家的家风。这一家训与家风,如老屋一块沧桑的古砖,深深嵌入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大厦的壁缝里。
而今,穿山过水寻觅而来,瞻拜阳雀坡古村落的人流络绎不绝。我想,他们或许也与我一样,除了古色古香的清雅,还会带走一些与此处家训有关的思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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