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顿·藏戏

如果有人问我，你记忆中什么事情印象最深刻？我会回答说，是每年在罗布林卡里看藏戏的那些个老人。人们可能会诧异，那么多的老人，你到底认识的有几个？我只能告诉他们说认识其中的一个，便也了知了他们所有的人。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们一群小孩穿着缀满补丁的衣裤，领着一些野狗穿梭于大街小巷里。但牛角林卡（牛角园林）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一排铁皮屋顶的平房，住着几户人家。他们的屋子周围全是牛角垒砌的墙壁，里面有个小池塘，周围长满了青草，树倒是不记得有没有了。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有个腰板挺直，胸脯耸立，面庞清秀的中年女人，她的走路姿势跟其他女人不一样。当时年龄大的小孩告诉我们说，她是觉木隆的。觉木隆是干什么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个女人身上有一种逼人的东西，是无法言述的。随着年龄的增大，我知道了觉木隆是演藏戏的，也知道了拉萨有这样的演出团体。但至于什么是藏戏还不知道，只要有人说到觉木隆，我的头脑里映现的就是那个气度不凡的女人形象。

有次，在东方红电影院里有演出，我被妈妈带去看。电影院里坐满了人，台上演的是《红灯记》，演铁梅的就是曾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台上她的身板还是那样的挺拔，唱声那样的清脆嘹亮，举红灯的姿势洒脱干练，所有的掌声噼里啪啦地“砸”向了舞台上的她。间隙，还有脆响的口哨声响起来。觉木隆是演京剧的，看完演出后我这么以为，但有人改变了我的想法，这人便就是我的保姆阿姨普赤。她给我讲起了藏戏《诺桑王子》。她说，从前有两个相邻的国家，其中一个叫日登巴，另一个叫额登巴。这两国都非常富裕，百姓安居乐业，过着幸福安宁的日子。后来，日登巴国新王即位，他施政残暴贪婪，百姓纷纷逃亡。为了挽救这种颓势，新国王请一名法师去额登巴国的白玛朗措拘捕龙王。龙王得知消息，幻身成人，请猎人相救。法师做法捉龙王时，猎人将其刺死，救了龙王。龙王为了谢恩将一颗如意宝赠送与猎人。猎人到深山里去找隐士询问如意宝之用，却发现有七位仙女在湖中沐浴，个个貌美无比。猎人使诈捉了其中最美的云卓拉姆，逼其与自己结婚，隐士却劝猎人把云卓拉姆送给贤明仁慈的额登巴王子诺桑……故事继续着，我头脑里纷飞着各种画面。啊，原来藏戏是如此的缤纷灿烂呀！

几十年来，中华大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藏戏也不断迎来了新的发展。每年的雪顿节，老人们背着茶瓶带着食物，聚拢到罗布林卡里，围着舞台中央盘腿而坐，全身心地投入到剧情中去。看戏的人一层又一层，他们或悲或喜或泣或笑，花白的脑袋在烈日的炙烤下摇曳着。台上已见不到曾经腰板挺直的中年女人，而是被更年轻的未退却青涩的女子所替代。连着七天人们都要到罗布林卡去看藏戏。在简易的道具前，鼓声、铙钹的敲击下，演员们忘情地演出。阿姨普赤就是一个戏迷，在她健康的时候，雪顿节的每场藏戏演出都不会落下。她就那么专注地听着唱腔，看着演员的动作，人整个融入到剧情中去。很多年后，一位搞编剧的朋友告诉我说，藏戏《顿月顿珠》讲述的是兄弟之间应该如何友爱，《朗萨雯波》是关于婆媳之间相处的，《智美更登》是一部关于世间施行仁慈与悲悯的……

阿姨普赤已经去世多年了，如今雪顿节时每每看到人们依然热情不减地围看藏戏，我想起了她曾经给我说的一句话：看着戏，想着自己的一生，痛苦不值一提。

我没有成为一个藏戏谜，但八大藏戏的剧情和藏戏演绎倒是逐渐了解了，也许再过些时日，我也有可能会盘腿坐在地上，望着舞台，边看着藏戏边观照自己走过的历程，那时肯定会感叹人生真如一场戏！

（作者系著名作家、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