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新,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大通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重特大题材报告文学特聘作家,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既写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也编剧。擅写国家重大题材,在我国科技领域“可上九天揽月”之中国探月工程方面,“可下五洋捉鳖”之“蛟龙”号深潜器进行深海探索工程方面,都书写了全国第一部长篇报告文学作品。
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儿童文学》《萌芽》《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300多万字。
曾荣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北京文学》奖、浩然文学奖一等奖、《儿童文学》金近奖、《人民文学》散文大赛奖等各种奖项几十次。
受邀参与为中宣部创作,展现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以来,我国文艺家取得辉煌成就的四集大型纪录片《召唤》,在中央电视台各频道播出。
以本版书形式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散文集《镜像》《嫦娥揽月》《蛟龙逐梦》《爸,我爱你!》《感动孩子的真爱故事》《探海蛟龙》《每个孩子都是天才》等。
曾在《北京文学》杂志发表报告文学《探海蛟龙》《嫦娥揽月》,中篇小说《由浅入深的寂寥》,以及散文《植满时间的疼痛》《时间的味道》等作品。
时间的味道
陈新
每次想到时间的时候,我心里都会莫名地紧张、疼痛或凄惶。
因为时间潺潺流过的声音多像秋寒时节枯叶随风飘落的哭泣,这无涯的时间流过的无情的形态,也是头也不回地青春风化和容颜剥蚀的无奈。
昨日多愁善感的雨,还淅沥沥地落在做着美梦的少年的天空,然而倏忽间一梦醒来,雨声已在中年茫然地滴答。
时间的倩影依然风姿绰约,世事的视野却已萧瑟苍凉。
这个世界,什么都会改变。
无论物质、精神、金钱、权力;抑或身体、健康、思想、灵魂……
除了时间,除了变化。
因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没人知道时间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又将到什么时候结束。
因而,长生不老的唯有时间,永恒不变的唯有变化。
变化,是变化的主题。时间,是时间的深邃。而且时间本身,是带着味道的,或咸或淡,或辣或酸,或苦或甜;或清香或暗香,或淡雅或馥郁。
时间是人生的挚友,时间也是人生的死敌。“时间,无须通知我们,就可改变一切。”余华说。
时间的风味,绽放在眼前,酸甜苦辣咸,触手可及。
时间的暗香,在岁月深处,馥郁如醇酒,历久弥鲜。
母亲是一个热爱时间的人,甚至,在我心中,她就是时间的代表。岁月有枯荣,晨昏有明昧,但我却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已熟视无睹的母亲甜美且坚韧的生命,也会在绵延不断的时间里停滞、消逝。
在时势平仄起伏、贫穷却一成不变的那个不敢妄议的年代,母亲是我们村,甚至是我们公社唯一戴手表的人。而且那块表,还是世界名牌——瑞士梅花表。
行走在褴褛的人丛中,母亲是一个贫困交加、饥肠辘辘的农妇,别无二致,却有一块世界名牌手表,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岂知凡是不合常理的事,其背后都是有故事的。
劳作在尘土飞扬的农活中,用柔弱支撑着强大,用汗水滋养着家庭,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妇,这一点没错。但在她成为普通农妇之前,她是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大学毕业生,是城里殷实家庭的一块小家碧玉。
在欢喜明朗的天空下,刚刚经过血与火铸造而成的全新国家里,其实大学毕业生并不多,有进步思想的大学毕业生尤其凤毛麟角,而有进步思想,出身望族开明家庭的女大学生,当然更是少之又少。
但我母亲,便是其中一员。
母亲毕业于四川财经学院(现西南财经大学),跟央视曾经的著名播音员罗京的父母是同窗。在成都这座被花朵包围的城市里,大学毕业后的母亲因爱上身为军医英俊伟岸的父亲,且随父亲转业回乡,从此变成了普通的村妇,变成了五个孩子的母亲。
生于四川乐山一个殷实之家,母亲的祖上有田地、工厂。抗日战争爆发,外祖父变卖商产,买飞机支援前方将士抗日,自此家道中落。
一朵生长于城里的娇花,从成都移栽至南充县大通公社农村后,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也让她与娘家人的关系形同决裂。
大通,这座自明至清有过淡淡驿站风光的川北小镇,寂寥地横呈在地貌平平的红丘陵中,被贫瘠和鄙陋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母亲逆着阳光而来,扎根于此,开枝散叶,像一只跌落蓝天孤飞的鸿鹄。自此,曾经的大家闺秀被烟尘浸染,闲适而暖暖的东风成了一生的忆念。
我无法寻迹匆匆那年的母亲,是在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时辰首次踏上远离故乡与亲人的这片川北一隅陌生的土地的。甚至也无从猜度她是哪一年中的哪一个季节,将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交给了这个她从未设想过、更未涉足过的远方。
但我能想象,从繁华中来,一脚踏上这片孤寂的土地,她一定显得那么茕茕孑立,但心中装着爱情的她,也应该是没有叹息和凄惶的。
既然来了,便笃定坚守。从此,热爱是她的故乡,热爱是她的命运,热爱更是她的归宿。
因为,即便没有只言片语的山盟海誓,她也再未离开过这片生长陌生和贫穷的土地。
然而,生命中的付出与得到,却非比春华秋实,是那么不近人情地难有关联。
虽然心中的激情风华正茂,勤劳的态度始终如一忠贞不二,呵护土地像呵护爱情一般虔诚和付出,但麻木而干瘪的土地却神情索然,回报她的只有布衣粗服,食不果腹。她自己一人或自己一家的挚诚及热火朝天,是那么微不足道,不过是那个时代轰轰烈烈而又滑稽可笑的喧嚣中的一粒轻而易举便被淹没的微尘。她何曾想过,她纵使有一双温暖如春的手,又怎能焐热岁敝寒凶、雪虐风号的整个冬天?
朗月当空,清辉满地,她已寻觅不到心灵的故乡。
令她难堪的是,她曾烂漫如花的理想,一片一片如凋谢的花瓣般疲惫地零落。
令人痛心的是,岁月剥蚀外表、剥蚀青春与容颜之时,水土之异,粗茶淡饭,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还让母亲落下了胃病,做了胃部部分切除手术。
逆境中的母亲,像一株植物一般,本能地向上挣脱,但还是九死一生,且再不能干重体力活了,成了彻底的农村家庭妇女。
一家七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分。贫穷如刀,摧残着我们的幸福,割裂着母亲的健康。自此,母亲便在父亲的强势中谨小慎微地生活,昔日的千金完完全全被俗尘遮掩,后因积劳成疾,生命的时针停摆在了她49岁那一年。
命运千障百碍,如花生命短暂得如此倏忽。母亲去世了,她粲然的生活竟然至今也不知道是被何种病魔剥夺。但我更宁愿相信,剥夺她生命的是沉重的贫困和深深的母爱。
母亲,从此葬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母亲,也成了我飘零人生如影随形的情愫和疼痛。
我肩负着母亲的期望成长,孤注一掷寒窗苦读,争取考到她曾经学习过的成都去生活,摆脱穷困。我长大了,实现了母亲的遗愿,费尽周折考上了大学,从农村重新混迹回到母亲年轻时奋斗过的城市。
我代替母亲饱含深情紧紧地拥抱她生前渴望回归的城市,听到了母亲曾多次对我形容过的这座美好的城市清晰而灼热的心跳。然而这座见证过母亲青春韶华的城市,却再也找不到丝毫她曾经留下的痕迹,留给我的,只有物是人非斯人已逝内心的怆然。
母亲远去的青春清澈如旧,成都的天空却不再澄碧,而是阴霾横呈。
然而,纵使锦城无锦,如今都市拥挤不堪的繁华和喧嚣已不属于过去,却依然对我构不成缅怀的威胁,依然碾不走我内心对母亲如团如簇滔滔不绝的思念。
在我童年的眼中,表面上看,母亲跟其他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头发枯焦,面黄肌瘦,衣服补丁缀补丁,生存于光阴的褶皱里。
但其实,母亲又与村里别的妇女有着很大的不同:首先,她是我的母亲,骨子里有着清雅的质感和悠扬的美,别的妇女不是我的母亲,也没有堪比我母亲的美。其次,她的手很巧,破旧衣服经她手中的针线密密缝上的补丁,像机器扎上去的一样整齐完美,贫穷的日子经她的缝缝补补,也变得音韵悠长有滋有味;第三,她说着七弯八拐湿软绵长的乐山话,与硬枝硬秆如同吵架的南充方言相去甚远,有着某种优美的神秘;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不同,就是她有一块手表,当时手表是十分稀有的物件,方圆几十里没有谁有第二块。
这块表,不是普通的手表,而是瑞士梅花表,母亲读大学的时候就有了——母亲的家境不错,外公又是开明绅士,所以母亲的生活品质要比同龄人略为高出一点点。
在村人的眼中,母亲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她与时间的紧密关系:任何人想知道准确的时间,都要向她打听。
实在的母亲与隐约的时间,让一个暗淡悠久的村庄,多了一些连接外面世界的新潮和对未来走向的盼望。晨昏相伴的手表,浓缩了母亲青春岁月的美丽、阔步前进的梦和人生飘零的无助。也给母亲留存了过往时光唯一最引人关注和艳羡的韶华记忆。
虽然在长满贫瘠尘垢的农村,多数时候,时间就好似视而不见的空气,既缥缈又不重要。晨曦微起之时,人淡如菊的农人便起床披星忙碌,日落西山后则戴月归家如倦鸟歇息,早一点晚一点没关系,日月有序的更迭是那么索然,而又木然、自然。农村的时间,多数时候是断章取义的,或散漫而随意,亦如长在田里的青春,又如野花的自开自闭,一夜可以蓬勃起来,一夜也可以谢落下去。
但有时候,时间又太实在太重要了,如同埋没在泥里的金子,一旦发现,便熠熠生辉,诉说着岁月的轻与重。比如说啥时孩子上学,啥时孩子放学,啥时该给孩子准备午饭了;或者当某一件事的进展在不觉晓的慵懒中渐渐无精打采、昏昏欲睡时,准确的时间,往往能让其瞬间精神抖擞,并绽放出芬芳而殷殷的期盼。
其实,不主动去找时间,不是因为时间重要不重要,而是自己不知道时间重要不重要。
母亲已然成为时间的象征,她以优美而新潮的方式介入只生产贫穷的红丘陵,虽然这种介入会令人生出痛彻心扉的遗憾,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为她骄傲,也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极受别人尊重的母亲而自豪。时间,让母亲成了独树一帜的乡村风景;时间,也让从城市移栽到农村的母亲落寞而辛酸的生命状态多了几许亮色。
但是我没想过,母亲华彩的生命会渐渐枯槁,会秋叶般飘零,并最终被时间淹没。
回望过去时光,已经泛黄的画卷是那么美好而又揪心。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时间折磨,时常为此悲怆,为此暗自落泪。
也许,母亲去世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我所能看得到的时间。痛彻心扉之时,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还有一个故事,也与时间有关。表面的浮浅和内质的醇厚,都是时间的季节呈现。
几年前,穿行在人生青年秋色中的老袁刚搬来与我做邻居时,给人的印象挺不错的,因为他开朗热情,对人客气。
俗话说,阎王不打笑脸人,大家无法拒绝一颗和善的心。尤其是得知老袁离婚后,除了带走孩子,几乎净身出户时,大家更对憔悴忙碌的老袁充满了一丝隐隐的同情。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邻居们却发现,开朗的老袁其实身上罩着一层令人迷惘的雾,他在雾的中心,表面上看他与我们邻近,却存在着某种看不透的距离。一扇总是紧闭的门,消减了彼此间起初盎然的友情,将我们与他隔成了两个世界。
老袁从不加入我们激战犹酣的“麻将长城战”,也不参与我们闻香品茗的“龙门阵聊天会”。除了循规蹈矩地上班,无论外面是否阳光灿烂,抑或欢乐明媚,他几乎都把自己和儿子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总是避讳晾晒内心,没谁知道这父子俩在家里搞什么。
我所住那层楼3号房的老李是个热心人,每年春暖花开之时,他都如一面旗帜,会组织邻居们一起去踏青赏花,出尘入尘于最优美的风景里,优哉游哉。老袁搬来后,老李也邀请老袁参加,饱览山红水绿、通感大地的花期。
虽然老袁欣然前往,但大家在成都龙泉驿区桃花节上游玩时,满满的雅致却被老袁打翻在地,扫兴的感觉,如桃花落红。
那天中午,大家在鲜花簇拥的一个“农家乐”饭庄解决午餐,个个都像翩翩飞舞扑向桃蕊的蜜蜂,都想沾沾桃花开放时最美的运气。然而饭毕,就在大家或剔牙或打着饱嗝起身,欲继续填饱眼睛对桃花色彩的饥渴之时,老袁见桌上的麻婆豆腐还剩了半盘,却矫情地叫老板给他打包,说拿回家热热还能将就一顿饭。
老袁这么贪小便宜,让大家愕然,他的心情长街策马春风得意,我们却即刻瞧他不起,觉得他是睁眼瞎考状元丢人现眼——你在大酒店吃饭,倘是对剩菜打个包还没啥,这可是农家乐啊!何况手里拎着一袋“潲水”赏花,这像啥话呢?
老李媳妇喜欢嚼舌头,多少时候,她在评价人时都喜欢选择那些远离阳光背阴的词汇。见老袁的举动与艳丽的桃花风景背道而驰,她脸上先前美若桃花的云彩,顿时变成了黑压压的云朵,阴风惨惨地对我耳语:“明年春游,咱再不叫老袁了,这丢人真是丢得都上山下乡了!”
阴云吹了过来,我感觉老袁的另类也在渐渐罩住我心中的晴朗。
我没想到,剧情仍在继续。有时候,生活的原色不施粉黛也一样婀娜曲折令人惊诧。
有一年夏天,在炎炎的烈日下,我站在双桥子一抹绿色的行道树下歇息之时,无意间看见一个满头是汗的小孩子,正在家乐福外的垃圾桶里专注地翻找着废旧饮料瓶,臭气飘忽,令人掩鼻。正在我厌弃着这种夏天流行的城市元素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在臭气中淘宝的这个孩子不是别人,而是老袁的儿子小恩。
小恩啊,为何你的人生刚刚起幕,却已如此多舛?难道背后真有某种不能示人的凄凉?我的好奇像星火燎原,越燃越旺,由于怕触痛孩子刚刚发芽的自尊,便谨小慎微地问他:“小恩,你这是……勤工俭学?”
被我询问,小恩很尴尬。但还是嗫嚅着说:“我爸让我这半个月自己捡废品卖了养活自己,一天三顿都自己想办法解决。我爸说,我只有每天能给他交上5元钱的住宿费,晚上才能回家睡觉,否则我就只能在大街上睡。说这叫学会生存。”
小恩的话,让我的眼睛顿时成了浪潮涌动的海洋。我觉得老袁原来不仅抠门,还是个心肠狠毒的人——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呢,哪有父亲这样折磨孩子的?何况小恩才12岁呀!12岁的孩子怎么自己养活自己?
被恻隐弄湿的怆然的心情,让我对老袁更添了一份恨。
那年冬天的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开门倒垃圾时,凄厉的寒冷中一个影子吓了我一跳,定睛再看时,只见黑咕隆咚的走廊上,小恩正默默地蜷缩在墙的角落,冻得瑟瑟发抖。
刺骨的寒风挤过楼道的缝隙,如利刀般割着我的心,在这个被温暖和光明抛弃的角落,小恩孤独存在,我似乎猜到了什么,但还是问了原因。原来,小恩在吃晚餐时,嫌面条不好吃,便将碗里的面条偷偷倒进厨房的垃圾桶,结果被老袁发现了,便被罚在门外与黑暗及寒冷相处,面壁反思。
“为啥面条不好吃?”我问小恩。
听了我带着温暖语气的问话,小恩满面怨恨,眼泪夺眶而出。他悄悄地对我说:“那面条是用中午的剩菜汤汤煮的烩面,不仅难吃,还让我觉得里面尽是口水,我就吃不下。但我爸却从来舍不得把这些剩菜汤汤倒掉,说倒掉了可惜,是浪费!他全都用来拌面条吃了,还总强迫我跟他一起吃……”
说到伤心处,小恩抽泣起来:“我悄悄地说他是葛朗台,结果被他听见了,他很生气,便叫我到屋外反思。真的,我问过我的同学,没有一个家长有我爸这样抠门的!比如在学校我要喝水,他从来都只让我用空饮料瓶装家里的冷开水到学校喝,但别的同学却不这样,全都是父母给钱,他们想喝啥饮料就买啥饮料……”
联想到夏天里小恩在垃圾桶里翻找废旧塑料瓶的情景,我竟然一时听得头皮发麻。唉,小恩真可怜,他怎么有这样一个吝啬且抠门的父亲啊!
当同楼层的邻居都知道这件事后,更鄙视老袁,也更不愿意与老袁往来了。
……
却没想到,一个患难,却割开了老袁隐秘的世界。
那是雅安地震刚发生时的事。虽然成都远离灾区,但人们却心系灾区,也不时被灾区传来的故事所感动。忽一日,我发现通常情况下好为人首、喜欢俯视人的老李,竟然对老袁客气和尊重得不行。脊梁如山,何曾见他弯过?老李的突兀变化,不免令我匪夷所思。
“你今天咋这么反常?突然对老袁如此谄媚?”我以借书看的名义闪进老李的家后,低声问老李。
“人不可貌相啊!我们真的错了……”老李羞愧地解释起原因来,“你不知道,今天上午,老袁给雅安地震灾区捐了一万块钱啊!”
“你在说聊斋吧?老袁这个葛朗台,抠门抠得自己的鼻屎都舍不得丢的人,咋可能为灾区捐款?还一捐就是一万块?”
“你忘了我在红十字会上班吗?这事还能有假?他来捐钱时,我正好在现场。”老李说。
对呀,老李是在红十字会上班的呀!我怎么忘了这事呢?于是我对老李的话有些相信了。
“而且,老袁走后,我又在电脑里查了,发现无论是汶川地震,还是玉树地震,老袁都有捐款记录,金额也都上万……”
老李脸上写满了愧疚。又说,老袁平时喜欢看书、写东西,却不会打麻将、斗地主,所以看上去孤僻、不合群:“他就是一个文人,一个书痴,他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精神世界,也需要自己孤独而安静的时间和环境,怎么合群呢?我们真的误解他了!”
老李的话让我心里顿时如打翻五味瓶……
善良,是善良人的通行证。老袁的故事是芬芳的,这个芬芳的呈现,是时间开出的花,如果没有时间的沉淀,人们就看不到他内心怡人的美。
这个世间的事,谁也逃不过时间之河的淹没,且没有“除非”。
立冬已经好几天了,新闻联播和微信群里都说,北京的天空已经下过了一场雪,东北三省和内蒙古地区,更是雨雪成灾雾霾沉沉。这几日,南方的天气也已开始寒凉,温度在加速跌落,窗外花园里原本生机勃勃的绿正被霜染,渐次飘零。
霜叶坠落翻滚的景致,不过是诸多世事的一个普通剪影,一个被时间摧折颓败的没落画面。大自然四季更迭,循环往复,冬去了,春还会再来。然而人生,倏忽而去,则消失如风。
时间无情地流逝,睹物思人,心境难免不受到感染,难免不有着一种紧张、疼痛和凄惶。
好在,时间是一条直线,没有那么多的坎坷和曲折。以今天为原点,时间向左,是过去;时间向右,是未来。
逝水不绝日滔滔。绵绵延延的时间又是个可爱的东西,它能让我们留下记忆,萌芽理想。记忆,像条月牙船,能载着我们悠悠地回望过去,回望曾经疏桐朗月的留恋,和一镜青铜的往事。理想,如慈航莲花,也能载着我们高调地展望未来,驶向幸福圆满的梦境,驶向鲜花盛开的圣殿。
无论向左,或向右,这都是用时间烹调出的不同味道。过去的味道,未来的味道。
时间的味道有时是寂寞的,但寂寞未必不好。
梁实秋说:“一个高韬隐遁的人,在从前的社会里还可以存在,而且还颇受人敬重,在现在的社会里是绝对的不可能。现在似乎只有两种类型的人了,一是在现实的泥溷中打转的人,一是偶然也从泥溷中昂起头来喘口气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几口新空气。喘几口气之后还得耐心地低头钻进泥溷里去。”
寂寞充盈着思考,结满了回味。
曾在过去的时间里,捕捉青春的悸动;曾在过去的时间里,眺望今天的神采;在今天的时间里,遥想人生黄昏的风景;也在今天的时间里,回望过去时间里的晨曦、雾霭。
时间的味道,有时候可能很苦,但即便苦,也要苦得像茶,苦中有一缕清香;时间的味道,有时候馥郁得清傲,但即便清傲,也要清傲得像幽兰,高挂一脸秋霜而不改一丝气节。
有人说,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但我却觉得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眼前能够把握得住的幸福。“得不到”和“已失去”固然撩人,那是时间深处的芬芳或揪心,而眼前能够把握的幸福,则是带有体温能触摸得到的亲切。
时间流逝固然心痛,但这却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自然定律。“无论多么美好的体验都会成为过去,无论多么深切的悲哀也会落在昨天,一如时光的流逝毫不留情。生命就像是一个疗伤的过程,我们受伤、痊愈,再受伤、再痊愈。每一次的痊愈好像都是为了迎接下一次的受伤。或许总要彻彻底底地绝望一次,才能重新再活一次。”
虽然,过去已然过去,永远回不去,过去却非一纸荒凉;未来尚未到来,却可规划眼前的不可能,使之成为可能。
遥远之处,《诗经》窈窕如花,一路低吟浅唱,那种意韵满满的场景能让我们回望。近在咫尺,已经发黄的童年,凋落的母爱父爱,在我的灵魂深处,却愈发锃亮。而未来,总是暖阳高照,美艳诱人,并以一种理想的姿势诠释着生命的历程和情感的饱满。
谁说不是?
柔条冉冉,旭日曈曈;抑或寒舍青青,辉辉烟影……
都是时间的味道。
创作谈
心上的时间
陈新
多像电影镜头中的叫花子。
烟雨泥泞中,一个瘦削而头发焦枯的农村女人,走在深没脚踝的稀泥烂浆里。
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手拎着一个网兜。
网兜不沉,但却拎得很吃力,拎得很愉悦。
颤颤巍巍地走向那个她久违了的,琅琅书声如阳光暖心的地方。
……
这个像叫花子一样的女人,她是我母亲。
她手里拎着的是食品和母爱的力量。
她蹒跚着走向的学校,是我的高中,和缺乏营养、面黄肌瘦的我。
母亲生于殷实之家,毕业于四川财经学院(现西南财经大学),跟央视曾经的著名播音员罗京的父母是同窗。母亲因爱上身为军医的父亲,且随父亲转业回乡,从此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变成了我的母亲……
这类似电影镜头般的场景,多少年来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我脑海中播映,在睡梦中重演。而每次播映或重演,都如催泪弹,让我情不自禁地涌出泪花,模糊视线。
发现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年龄增加的缘故。
看一部电影,看一场晚会,看一本小说、一篇散文,甚至是听一首歌……都时常可能看得泪花婉转,眼眶湿润。
写母亲的文章很多,而写母亲的文章多数是工笔细描,铺陈母爱……不能说这样的写法不好,但是普天之下的母爱大同小异,读得多了,也便有了些许审美疲劳。
我这样说绝无贬低母爱书写的主题,因为母爱是人类共同的主题,也是永恒的主题,应该说也是一切美好的源泉。
《时间的味道》,是一篇关于爱的散文。事实上,写的也有母爱。
《时间的味道》主题是爱。或者说时间与爱互为主题。
《时间的味道》讲述的时间的柔软与绵长,爱的柔软与绵长,而且人物除了“母亲”以外、关于“母亲”的故事以外,还有一位叫“老袁”的男人,以及“老袁”的故事。这两个故事的主题都是相同的,那便都是时间深处的爱。
我理解的爱的主题是世间的“真”“善”“美”,母亲是集“真”“善”“美”之大成者。
在我读高中时,母亲便离开我往生天堂,屈指数来,已经多少年过去了,可是平昔的影像里,母亲却始终鲜活,她不仅仅时常来到我的梦中,让我在昔年故乡贫瘠的时光里,感受幸福,也时常来到我奔波劳碌、苟且生活却绵延不绝的思念里,给我温暖。
我想念我的母亲,好想回到旧时光里绕膝天伦的母亲身边。每当思念如刀割裂着我的泪腺的时候,我便想打开电脑写写母亲,写写已经发黄的那些逝去的岁月与故事。
可是怎么写呢?用泯然于众的细节堆砌吗?
这当然可以!毕竟每个母亲与自己孩子之间的故事还是有奇峰兀立或小桥流水之别的。这不仅仅只有血脉的连接、乳汁的浇灌和母爱的煦暖,还有时位的高低或杨柳春晖风霜雷电环境的异同经历。
但我更想换一种方式来写母亲、写母爱。或者可以不用细节堆砌的方式?写文章就该独辟蹊径。我想。
起码暂时不用细节堆砌。即使我想过无数遍,假以时日,我会为父母写一本书,一本全靠感人细节构筑的慈云缭绕的书。
那么在一篇散文里,我该如何脱俗于林林总总汗牛充栋的母亲文章,来书写母亲与母爱呢?
我想到了时间。
想到了以时间作文章的主题。
时间是什么?
时间是母亲。时间也是爱。
有时间才有一切。
这是一种大的寓意。
时间的内质是什么?
时间的内质是“真”“善”“美”。
“真”,是指事物的本质存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皆是不含杂质的客观存在;“善”是包容与付出,是自然的存在方式,也是以自然的宏阔延伸至人心的博大与柔软;“美”则是事物发展的普泛而必然的规律;“真”“善”“美”乃是自然的本性,也是人类的本性。
“真”是状态,“善”是行为,“美”是感受。
而事物也好,自然也好,状态也好,行为也好,都是时间的组成部分。
在经历过的时间片断间徜徉,有着美丽,有着思念,有着怡然,也有着心痛。
美丽、思念,或者怡然、心痛,都是一种惆怅。
这种惆怅,就是时间的故事。
霍金在《时间简史》一书里说:“我们看到的从很远星系来的光是在几百万年之前发出的。在我们看到的最远的物体的情况下,光是在80亿年前发出的。这样当我们看宇宙时,我们是在看它的过去。”
我们回忆,我们思念,我们怅惘,又怎么不是在脑海里回放已经消逝的时间片断?
实在的母亲与隐约的时间,让一个暗淡悠久的村庄,多了一些连接外面世界的新潮和对未来走向的盼望。晨昏相伴的手表,浓缩了母亲青春岁月的美丽、阔步前进的梦和人生飘零的无助;也给母亲留存了过往时光唯一最引人关注和艳羡的韶华记忆。
因而我觉得母亲已然成为时间的象征,她以优美而新潮的方式介入只生产贫穷的红丘陵,虽然这种介入会令人生出痛彻心扉的遗憾,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为她骄傲,也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极受别人尊重的母亲而自豪。时间,让母亲成了独树一帜的乡村风景;时间,也让从城市移栽到农村的母亲落寞而辛酸的生命状态多了几许亮色。
然而,母亲终究离开了我,而且是在我尚未长大成人,尚未步入社会之时。
也许,母亲去世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我所能看得到的时间。
痛彻心扉之时,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所以我说,《时间的味道》所写的关于母亲与爱的内容,就是时间的内容。
而时间在我心中就是母亲,就是母爱,就是爱。
时间,是爱的原乡。
故而,我在咀嚼母爱的营养,沉迷“已失去”的惆怅的时候,便索性将时间作为了母爱的主题。或者说爱的主题。
同样,霍金在《时间简史》里也说过,“宇宙中的物质是由正能量组成的。”
时间的内质是“真”“善”“美”,故而我又写了“老袁”的故事。这是一种延伸,但在时间的主题之内。
“老袁”与“小恩”的爱是父爱,“老袁”献给灾区的爱,是大爱。这爱其实都是柔软的“真”“善”“美”。
还有,时间也是一种缘分。
是由一个又一个缘分的切片连缀而成的长长的、长到没有尽头的河。
无须夜深人静,也无须独对一隅,我一直都清醒地知道,在华丽喧嚣的都市中,有时候,自己的孤独如入无人之境,触碰不到熙熙攘攘的任何人。
父母生养了我,这是一种缘分。
但是这种缘分是有时间限制的。
因为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
我好想留住他们,长长地留住这种拥有他们的爱的缘分。
然而,我的努力全然无用。
是的,我无法更改这个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他们与我,如同过客一般,来去匆匆,从不同的世界而来,在时间的长河中相聚片刻,又各自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我时常觉得很懊恼,当我有能力对父母更好的时候,当我与父母在时间长河中拥有相聚的片刻之时,为什么没有加倍珍惜?今天,我有多少孝顺想要表达,而他们已被时间淹没,不在人世了……
我与父亲母亲,已经错过了时间长河中那难得且短暂的相聚片刻,这是多么令人难受的事啊!
最令人留恋的缘聚,总是渐行渐远。
虽然,我们可以回到过去,却因终究无法改变时间的走向,而只能在思念之中回到过去。所以珍惜时间赋予我们的缘聚,便倍加重要。
这也便是我将《时间的味道》所写内容限定在爱的范围之内、择其芬芳一页的原因。
“时间的味道,有时候可能很苦,但即便苦,也要苦得像茶,苦中有一缕清香;时间的味道,有时候馥郁得清傲,但即便清傲,也要清傲得像幽兰,高挂一脸秋霜而不改一丝气节。”
这也是读者感动、点赞的原因。
《时间的味道》是我感念涂写的散文集《心上的时间》书稿中的一篇。原本可望于2017年出版发行的,但由于这一年里为写与大飞机C919相关内容一书而夙兴夜寐,为写与九寨沟地震相关内容一书而殚精竭虑,故而无暇联系出版社,商议出版事宜,出版之事只能后延。
《心上的时间》书稿中另有一篇散文《植满时间的疼痛》,也是在《北京文学》原发的,见刊于2016年第10期,发表后不仅引起了不少反响,被报纸以及各种自媒体纷纷转载,并受影视公司关注,拟拍成电影;还与贾平凹、张承志、从维熙、梁衡、梁鸿鹰、彭程、何士光、刘醒龙、邵丽、张抗抗、韩小蕙、赵大年、鲍尔吉·原野等名家大家的作品一起,被编入《中国最佳文学作品选散文卷》。
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很感动也很感恩的事情。
我感动那么多的老师、同仁,以及读者肯定、高评此文!我感恩《北京文学》杂志社社长兼执行主编杨晓升老师对我的不辍栽培,感恩师力斌副主编对我的关照,感恩《北京文学》杂志社对我的扶掖。
应该说,这也是时间赋予我人生中最华彩、最温暖、最值得回味的部分之一。
再次感叹,柔条冉冉,旭日曈曈;抑或寒舍青青,辉辉烟影……
都是时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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