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干河
“春亦怯边游,此行风正秋。别离逢雨夜,道路向云州。”(郑谷《送人游边》)在航空和高铁时代,我却乘坐1136次普快夜车从天津前往山西大同,被人笑称落伍。其实,我是担心这世界变化太快,或许下一次到大同,我真就没有机会躺在卧铺上做一夜之行了。
午夜车过宣化,我无法望见窗外黑暗之中的桑干河。“征戍在桑干,年年蓟水寒。殷勤驿西路,北去向长安。”(李益《题太原落漠驿西堠》)这条河从山西发源,进入河北经宣化折向东南后改称永定河,再往下便是我的家乡,天津的海河。京津冀巨大的冲积平原,由海河的七大支流历经数百万年累积而成,其中在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便是常见于唐代边塞诗中的桑干河了。
此刻的夜行列车,从天津到太原500多公里,需要8个多小时,如果通了高铁,最多不过3个多小时。于是我想,汉唐时代的人们如果走这条路前往大同,便是千里之行,那该是何等遥远,又是何等的艰难。皎然说:“晨装行堕叶,万里望桑干。旧说泾关险,犹闻易水寒。黄云战后积,白草暮来看。近得君苗信,时教旅思宽。”(《送韦秀才》)古代朋友送别,深知此生或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这也就难怪汉文化传统中“重别离”的情感格外深重。
当年除了路途艰险,这里还到处都是战场,塞外游牧文明与中原农耕文明在此展开了一千多年的拉锯战。为此刘长卿感叹:“逢君穆陵路,匹马向桑乾。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处处蓬蒿遍,归人掩泪看。”(《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
桑干河的支流浑河,流经大同市辖下的浑源县,此地出产最好的中药材黄芪,县中还有尊贵的北岳恒山与奇绝的悬空寺。杜甫诗曰:“先帝严灵寝,宗臣切受遗。恒山犹突骑,辽海竞张旗。”(《夔府书怀四十韵》)诗中这位“先帝”,或许说的便是发生在大同的那场最为著名的战役,汉高祖的“白登之围”。
一觉醒来,我被大同的蓝天吓了一跳。这座曾以空气污染闻名于世的煤炭城市,居然被治理得每年300多天绝好空气,而且已经持续了六七年之久。当然,早年农耕时代,是没有空气污染的,但是,那时有战争、饥荒,以及人祸。“饥寒平城下,夜夜守明月。别剑无玉花,海风断鬓发。塞长连白空,遥见汉旗红。青帐吹短笛,烟雾湿昼龙。”(李贺《平城下》)读古人诗句,遥想当年情景,游今日之大同,应该算得上是“雅游”吧。
唐草纹与胡僧
到大同自然要参拜云冈石窟,特别是北魏时期的佛教造像。北魏开启了华夏文明新的审美时尚,是外来审美与华夏审美的一次大交融。看那莲花宝座上装饰的忍冬纹,便是将金银花变形设计而成的装饰文样,据说原始纹样可以在古埃及和古希腊找到例证。这种S形的带状装饰纹样,到了唐代也被用来绘制牡丹、石榴等,统称为“卷草纹”,传到日本之后,便被尊称为“唐草纹”。我想,这种纹样日后必定对青花瓷器上著名的缠枝莲花纹产生过直接的影响。
佛像座下侍立的僧人与供养人,近半是胡人模样。胡僧在当年来到中土,或许就像几十年前外国专家来到中国一样,他们带来了与我们有着巨大差异的技术和观念,有人反对是必然的。司空图道:“不算菩提与阐提,惟应执著便生迷。无端指个清凉地,冻杀胡僧雪岭西。”(《与伏牛长老偈二首》)这诗中之意倒不是司空图对胡僧有偏见,而是拿与他辨析佛理的伏牛长老开玩笑而已。
对于这些新事物,自然也会有人感兴趣,李商隐感慨道:“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寄恼韩同年二首》)然而,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外来文化融入本土文化,成为华夏文明的一部分,此乃历史发展的必然。
我立于云冈石窟之下,努力回忆起一些中外交流事件与内容的碎片,心中涌动的情绪,是感激华夏文明的“大一统”,这个观念两千年来根深蒂固植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的深层记忆里,使华夏文明得以吸纳、融合、改造所有外来营养,并且一脉至今,不曾断绝。
(作者系著名作家,电视剧《潜伏》原著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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