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山西临汾西部山区县吉县,不仅有声震天下的壶口瀑布,而且还有一座新近发现的人祖山,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由于各种人生俗务的缠绕,却一直脱不开身,每每意欲寻访而不得。心中难免会有些许惆怅。2017年5月,正值春末夏初的时候,终于得便,有机会去人祖山,一了多年的夙愿。
或许与已经过了半天车程的颠簸有关,等到前来专门迎接我们的中巴,终于驰上临汾前往吉县的高速公路的时候,我已经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说是昏昏欲睡,其实更多的恐怕是某种焦躁情绪在作祟:这个人祖山,为什么这么远啊?为什么这么老半天了,竟然还没有到呢?但就在心里这么嘀咕的时候,耳边传入的,却是司机那颇有些兴奋的声音:“到了,准备下车!”
节令已然是春末夏初,从太原出发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即使短袖上身,汗水依然会止不住地流淌。但一到人祖山,却顿觉一股清凉之气迎面而来。在倍觉凉爽的同时,多少还会有一点凉意袭人,直到把事先准备好的长袖衬衫穿在身上,才觉得舒适了许多。第二天早上,与人祖山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的老总耿世文先生攀谈,方才知道,在这人祖山,即使是盛夏酷暑时节,除了大中午的时候,必须穿上一件夹克方才对付得了那总是会时时袭来的凉意。人都说,佛教圣地五台山是清凉世界,避暑胜地。依我寻访人祖山的真切感受,这人祖山的清凉,其实一点儿都不亚于五台山。
翻腕看看,时间已经夜里11点了。一阵忙忙乱乱的接洽、寒暄,等在宾馆房间里安顿下来,时间就已经快要12点了。虽然已经奔波大半天,已经是身心俱疲,但等到住在旁边的顾建平兄,前来敲门邀我一起出去走走的时候,一向有着暴走习惯的我,还是毅然地起身出门。决计要去先行看过人祖山的夜色。
人祖山人烟稀少,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地。子夜时分,就更是清寂无声。只有那不知名的鸟突然间的一声鸣叫,才会令人精神一振,给清寂中的人祖山夜色带来些许生动。我与顾建平,一边聊着天,继续着我们下午相见时的话题,一边顺着平坦的柏油路,随意向前漫步。不知道顾建平兄的内心感受如何,反正在我,或许与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关,内心里很是有些怯怯。事后细细想来,这种怯怯感,其实是某种畏惧感作祟的缘故。但也正是这由陌生而产生的某种畏惧和怯意,却使我进一步激发出了一窥人祖山夜色的强烈愿望。
那天晚上的月色很好,一轮圆圆的皓月,一直映照着我们俩前行的方向。由于一贯只是在公元纪年方式里讨生活的缘故,对于与中国农业生活关系更为密切的所谓农历,我们实际上已经疏远很多。眼望一轮皓月,掏出手机来一查,这才恍然大悟,却原来,这马上就要成为过去的一天,竟然是农历四月十五。哦,难怪那一轮月,会那么亮、那么圆。月色均匀地洒在影影幢幢的树林和道路上。今天是十五,那再过一会儿就要到来的新的一天,自然也就是四月十六了。而四月十六,恰好是我的农历生日。再过些时刻,我来到这个苦难而多情的世界上,就整整五十一个年头了。看来,漫长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独属于我的这一天,在今年,的确是要在人祖山,这个对我来说依然是素昧平生的地方度过了。难道说,这也会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吗?思绪漫游至此,内心世界里所隐隐然生出的,不知道是一丝面对生命流逝的惆怅,抑或是面对陌生之地时的莫名兴奋。
就这样,我与顾建平兄信步在平坦的山间柏油路上。周围是一座又一座隐藏在月夜中的黑黢黢的山头,夜色朦胧,虽一时辨不清究竟是些什么树种,但可以确定无疑的是,这些黑黢黢的所在,一无例外地是绿色的植被。
我所在的黄土高原这片古老的土地,由于地理气候条件所限,属于典型的温带季风型地带,长年缺水少雨。这样的地带,很少见到成片的开阔水域,很难得见到大面积的绿色植被。也正因此,大凡是能够见到大面积的水域或者绿色植被的地方,都能引起我强烈的关注。夜色掩映下的人祖山,带给我的毫无疑问是一种莽莽苍苍的绿色向往。仅凭这一点,这人祖山就注定会成为我的所爱。
夜半时分,总会有丝缕的山风吹过。山风过处,便是黑黢黢的植被那无状的随意起伏与波动。其间,时而还会有叮咚的水声如交响乐般地传入耳中。在朦胧的夜色里,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刻在路旁立石上的“琴湖”和“瑟湖”的字样。看来,这隐约的水声,一定与这湖有关了。琴湖、瑟湖,在向来缺水少雨的北国大地上,这简直如同明珠般的珍贵所在,就这样在夜色中撞入我的视野。古语云,琴瑟和鸣。难道说,人祖山里的这两个湖泊,竟然会与美好的爱情传说有关么?据我所知,当下时代很多景区的景物命名,很多都是勉力附会的产物。山不在高,有水则灵,附会也罢,不附会也罢,在我想来,只要能够有琴湖与瑟湖这样的水域存在,就一定会是美的所在。
一路迤逦行来,总会有月色透过树叶的隙缝,隐隐约约地投射到平坦的柏油路面上,给人以斑斑驳驳的感觉。或许与深夜漫游人祖山有关,我于猛然间忆起了著名作家铁凝那篇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哦,香雪》。《哦,香雪》写一趟由北京开往山西的列车,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增加了台儿沟这一站。台儿沟是深藏在太行山大山褶皱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千万别小看列车在台儿沟前后只有一分钟时间的短暂停留,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分钟,却足以在普通山民,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孩子的内心世界,激起巨大的波澜。这其中,就包括十七岁的香雪。有一次,为了从乘客那里换来一个漂亮的铅笔盒,香雪竟然忘了及时下车,结果,就被列车一下子给带到了离台儿沟足有三十里距离的下一站。铁凝集中描写的,就是终于把铅笔盒换到手的香雪,孤身一人夜行三十里山路回家的过程:
“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林子啊!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满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她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竟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从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她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束束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束束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
铁凝的《哦,香雪》,写作发表于“文革”结束后不久的1982年,那个时候,也正是曾经被迫中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中国“现代化”想象重新开始的时候。不知道作家自己是否有清醒的意识,反正在我的理解中,铁凝这个精致短篇小说所书写表达的,其实是如同香雪这样的山区年轻女性对于“现代化”,对于现代文明发自内心的一种由衷向往。那趟只是在台儿沟短暂停留一分钟的列车,那只香雪用四十个鸡蛋以及三十里山路换回来的铅笔盒,都可以被理解为现代文明的一种象征和隐喻。不知不觉间,现在距1982年已经是三十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虽然只是三十五年,还不到三十八年,但这三十五年间,中国的确已经发生了堪称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化。倘若当年的香雪,生活在当下时代,她们又会处于什么样的人生状况,又会生成怎样的一种人生理想呢?
一边行走着,一边任由自己的思绪漫游。如果铁凝现在再来书写叙述香雪们的故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当年的那副模样了。然而,不管小说的精神内涵发生怎样的变化,少女香雪月夜走过三十里山路的感觉,与我们现在深夜漫游人祖山的感觉,还是不会有太大差别的。与此同时,经过了“文革”后长达四十年之久的现代化历程,最起码在我,实在已经无法认同当年的香雪们,对于现代文明那种无条件的追求与向往了。实际上,不仅仅是中国,即使从全球范围来思考,所谓的现代性或者说现代化,给这个本来已经足够千疮百孔的世界,带来了更严重的伤害与破坏,已然是一种无法否认的事实。人伦道德精神的层面且不说,单只是从生态环境保护的角度来说,现代性所造成的破坏就足以触目惊心。当人类所赖以生存的大自然这一精神家园被严重破坏的时候,所谓现代性的负面效应,的确就应该引起我们及时而真切的反思了。
因此,与《哦,香雪》书写香雪们对现代文明的由衷向往不同,到了当下时代,我们所书写表达的思想主题,自然也就应该及时地转换为,对负面效应极大的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对于每天生活在水泥钢筋所构筑的现代丛林中,每时每刻都呼吸着海量汽车排出的尾气的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能够摆脱俗务的缠身,能够从这样的现代化都市里逃身而出,来到人祖山这样的天然氧吧中,呼吸新鲜的空气,享受回归大自然的田园乐趣,在很多时候,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了。或许正是这种心理作祟的缘故,在2017年农历四月十五的这个月圆之夜,我与我的朋友顾建平,沉迷于陌生之地人祖山的醉人夜色中而乐不知返了。于是,我大声地向着顾建平兄,向着夜色中的人祖山宣告:我一定要用我的拙笔写一篇文章。
等到次日凌晨,我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在白日的天色下再来看过昨夜已经漫游过的人祖山时,果然再一次被人祖山那广袤的绿色植被所震惊了。然而,人祖山的天然次生林植被,人祖山的天然氧吧,固然值得称道,但人祖山的值得关注,却又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些。只有在第二天的人祖山游览过程中,亲耳聆听了人祖山文化的研究专家、曾经担任过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教授的冯彦山先生那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般的讲解之后,我才对人祖山厚重的文化历史,有了更加真切的了解。
实际上,早在来到人祖山之前,我就听说过,这里乃人类或者说是中国人的始祖女娲与伏羲长期生活过的地方。但说实话,内心里对这一直是将信将疑的,更多地以为无非是一种牵强附会的传说而已。只有在一边聆听冯彦山教授的精彩讲解,一边实地踏勘过女娲与伏羲的庙宇之后,我才了解到,原来,这人祖山的由来绝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着考古资料的实在支撑。用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田建文的话来说,就是:“山西吉县在承载女娲、伏羲文化方面之所以具有特殊地位,是因为那里除了有女娲、伏羲的神话传说外,更重要的是,还有与女娲、伏羲神话传说相对应的柿子滩遗址群(也称为柿子滩中石器文化遗址),还有以神话传说命名的庖山以及由庖山改称的人祖山,而且自古及今人祖山对女娲、伏羲的祭祀活动不曾废弃。”(参见《中华人祖山——人祖文化解码·绪论》)我不是考古学家,但我坚信,既然有着扎实的考古资料支撑,人祖山那厚重悠久的历史文化,也就一定是毋庸置疑的。
也是在冯彦山教授精彩的讲解过程中,我才知道,除了女娲与伏羲部落活动的各种遗迹残留之外,这座人祖山竟然与抗战紧密相关,堪称一座抗战名山。却原来,在抗战期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战况甚为惨烈的阻击战。在这场阻击战中,隶属于阎锡山的部队,为了阻击日军进逼的步伐,曾经作出过巨大的牺牲。至今,在人祖山的山头上,那一场阻击战留下的弹痕累累的工事阵地,绝大多数依然保留着当年的面貌。面对着这些工事阵地,我们的记忆情不自禁地就会返回到那战火纷飞的战争岁月。根据这段史实,有山西作家曾经编剧拍摄过电影《保卫人祖山》。
因为人祖山有着中国人的始祖女娲与伏羲的活动遗迹,也因为人祖山至今一直保留着中华军民的抗战工事阵地,更因为人祖山有着堪称广袤的次生林,有着黄土高原难得一见的大面积绿色植被,属于山西省内稀缺的天然氧吧,因缘际会,在51周岁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到早已耳闻多年的临汾吉县人祖山文化旅游景区去走了走。终于可以与顾建平兄,在没有任何约定的前提下,夜游了一次人祖山,饱览了人祖山的大美夜色。
在告别人祖山的时候,我默默地对这座业已静寂了很多很多年、穿越遥远历史而来的人祖山说:人祖山,我一定还会再来看你的!
我的这次人祖山处女行,同行者凡四人也。分别是胡平、杨新岚、顾建平、李骏虎。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