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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终于成为了海洋——送别高深先生

2017-12-20 09:01:27 网络

寒冷的冬天凝聚在遥远的北方。

昨天夜里,我匆忙搭了一辆来沈阳的动车。我一直在看您的散文集《那片淡淡的云》,快4点了才勉强睡下,刚睡着车就到沈阳北。从车站出来,一下就掉进东北的风窟窿里,寒风穿透棉衣,扎进皮肤,戳中骨头,侵入血液,把我冻透了,也彻底冻醒了。

悲恸又从心底浮了上来,现在,这东北的严寒已经赋予它形状,它变成了一块冰,一块塞在胸口的冷冰,狠狠地戳着我的身体。眼泪禁不住又流了下来。

昨天,也就是12月13日的凌晨,您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走了。很多年来,一直都是您送我,不管住多高的楼,每次拜访结束后,您都会把我送到楼下,再次叮嘱我多睡觉、少抽烟。每次,我走出很远,回头看您还站在原地,目送着我,向我挥手。近几年,因为疾病和衰老,您曾经高大魁梧的身形多少有些走样,不过,这小小的亏损对一位80多岁的老人自有另一种补偿,您拄着拐杖的样子,显出智者的风范。人生的坎坷遭际没有压倒您,没有损伤您分毫,到了暮年,您成了一位真正的智者。

今天,我终于有了一次送您的机会,我没有想到却是这样的情景。我曾经也设想过最终的分别——我想紧紧握着您的手,把您最后的温暖留在我手心里。可是,我的梦想落空了。您早早就出发了,您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惟一的庆幸,是还能看到您的身躯,一个躺倒的巨人的身躯,那个曾经站在远处向我挥手的智者的身躯——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沈阳的一座清真寺里。

这寒冷的北国的冬天啊!

我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沈阳,眼看就要见到您了,心里却开始害怕、恐惧。站在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我掏出手机又看了一次定位,距离很近、很近,近得可以步行到达。可是,我想独自走一会儿,我要走到这冬天的深处,我要好好看看这座标注了您作家生涯的起点和终点的城市。

在马路上等红绿灯的片刻,身边一对中年夫妻责怪他们的女儿穿得太少,那孩子站在父母中间,厚厚的羽绒服下面露出一截穿了棉袜的小腿。夫妻俩虽然在批评女儿,脸上却露出温暖的笑容。在这冷得让人绝望的天气里,那笑脸对我来说就像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

这是21世纪的沈阳,对于一位从这座城市进进出出无数次的东北老人,这座城市除了名称依旧,还有什么不是处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呢?

从4岁到7岁的时光,也就是1938年到1941年,您是在沈阳度过的。那时的沈阳是伪满洲国的沈阳,是一艘浸泡在苦海中的破船。您说过,老沈阳留给您的记忆只与冬天和大雪有关,因此也与饥饿有关。

那时,在每天等待二叔三叔从外面挣来一大家人勉强糊口的晚饭前,您仅有的快乐就是跟着堂兄到奉天剧场听评书、相声。那些民间艺人讲述的神怪侠义故事,总是让您不禁浮想联翩沉醉其中,以致常常忘记了饥肠辘辘的苦恼。好心的邻居不忍心看您挨饿,给您一根小小的水萝卜,不想竟被您慈祥的祖母拒绝了。吃了萝卜肚子更饿!奶奶的忠告伴随了您一生,20多年后,当您成为一位出色的跑农村口的记者,在田间地头采访的时候,热心的回族兄弟拔了一根萝卜慰劳您,您在伸手要接的同时,猛然想起祖母的话,一个激灵,又把手缩回去了。

勉强撑到8岁,父亲把母亲和您接到牡丹江。又是在冬天,在工地上绑脚手架的父亲被日本人抓走了,从此杳无音讯。母亲刚刚生了弟弟,母子三人一下子陷入绝境。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童年该结束了。您必须迅速成为一个男子汉,扛起一家人的生计。您仗着身高略比同龄人高,谎报年龄,去日本人的商号里当童工。第一次拿薪水,您给母亲买了一碗羊杂汤,当母亲怀抱婴孩含着热泪咽下一口热汤的那一刻,您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您终于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这段苦难的关于冬天的记忆有一个近乎童话的结尾,1946年的端午节,已经成为回民支队指挥员的父亲骑着大马回来了。在父亲离家的3年里,您以羸弱的童子之躯顽强地经营着母子三人的生计,从回汉群众热心无私的帮助中,您感受到了底层人民的善良与智慧;从日寇统治下令人绝望的苦难中,您体味到了亡国奴的心酸与屈辱。在安顿好母亲和弟弟后,您追随父亲投奔人民的军队,成为东北民主联军队伍里年龄最小的普通一兵。

您走的那一天,正好是国家公祭日。那从遥远的金陵响起的警世钟鸣在东北的黑土地上也响起了长长的回声。虽然您来不及再听一次这奔向复兴之路的民族强音,但是我相信,同样浑厚的钟声早已在您耳旁在您心中在您笔端响了很久很久。

我终于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幸好是个老司机,开车稳当,一路上有很多红绿灯,所以车行不快,这多少符合我害怕很快见到您的心境。

从车里望出去,尽是高高的楼宇、宽宽的马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每天都是新的,新得让长居其中的居民都习焉不察,常常忽略了这些变化。

作为一位经历了沈阳各个时段变迁的老人,您虽然能清楚地回忆起老沈阳的旧貌,像一个老学究一样给后辈讲述这座城市以及您曾经生活过的东北老城的变迁史,但您绝不是一个恋旧的人。

您喜欢这种变化,并一直被这种变化所鼓舞所感动。这固然缘于您见证过这座城市曾经的苦难,同时还因为您曾经也是这座城市最初的建设者中的一员。

1951年,您恋恋不舍地从铁道兵队伍中转业,被分配到沈阳工作,成为沈阳第三机床厂的一名管理者。此前的两年,新中国的第一台车床在这里诞生。在建国初期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里,这家工厂生产的车床极大地支援了社会主义建设,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还参与了生产枪支等国防军工任务,为新中国的国防建设提供了坚实有力的支持。

身为工厂的宣传干部,您被眼前辉煌的建设成就和随处可见的火热场面深深触动,想起辽沈战役和南征北战中死去的战友,您无比珍惜自己能够活着参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命运,多少个夜晚您夜不能寐,心中的歌声如不竭的泉水从笔端汩汩流出。

因为老作家江帆的鼓励,您在《劳动日报》发表了第一首诗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童年时代接受的传统曲艺熏陶,在革命战争中累积的丰富阅历与充沛情感,成为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因为沈阳的编辑和作家朋友的栽培帮助,您迅速成长为一名多产的青年作家、辽宁省的文学新星。1956年,您参加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大会,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一名祖国的歌者。

天有不测风云,人生的第二个严冬突然降临。因为7首批评不正之风的诗歌,您在随后的政治运动中被打成右派,22岁,正当风华正茂,从荣耀的巅峰跌落到耻辱的低谷,开始了近20年的屈辱生涯。即便命运如此难以捉摸,您终生都珍视这最初的荣耀,并从中吸取源源不断的勇气。

从沈阳流放宁夏前,您无数次走在沈阳的大街上。我走过的这段大街,是不是也留下了您曾经悒郁沉重的脚步?

当然,我也没有忘记您留在沈阳大街上的脚步还有另外一种慷慨。

20多年后,当您脱下荆冠从遥远的黄河岸边回到东北故乡的医巫闾山下,因为工作的关系,你常常奔波在沈阳和锦州之间的公路上。有一次,为了参加省里的一个会议,你和司机在沈阳办住宿的时候,宾馆的前台告诉您没有标准间只有套房,为了省几十块钱,您带着司机出去遛弯,直到宾馆腾出标间才折回来办了入住。

1994年春天,锦州爆发特大洪水,锦州市委书记张鸣岐在一线指挥抗洪抢险时不幸遇难。那时您是《锦州日报》的总编辑,同时身兼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虽然张书记到锦州工作才几个月,你们已经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您强忍悲痛连夜派记者赶写报道,第二天亲自带人送到省里。您没有料到,对这样一位与老百姓生死与共的好干部,竟还有人对他颇有微词,妄图压下他的事迹报告。您二话没说,从有些人眼前拿走材料,摔门而去。第二天,《锦州日报》刊发了介绍张鸣岐英勇壮举的整版报道,随即辽宁省各大报纸竞相刊发,新华社紧随其后也刊发了专题报道,并配发《锦州日报》记者拍摄的张鸣岐最后的照片。

出租车最终把我放在小西关南清真寺的门前。我终于又来到了您的身边。大概一个月前,我们通了两个小时的电话,我们讨论刚刚闭幕的十九大报告,82岁的您,始终保持着曾经的新闻人的职业敏感,您每天收看新闻联播,每天从报刊和网络上收集时政要闻。您给我分析十九大报告,条分缕析,把其中的辩证逻辑和决策部署讲得深入浅出。您还说您准备参加省作协的代表大会,您想再见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听听大家的心声,分享您自己的心得。您一直关注着当代文学的现场,一直期待文学艺术界能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创作出经得起时代考验的精品力作。

我虽然也担忧您的身体,但是,我还是支持您参会,在我心里,您是一杆旗帜。您出席这次大会,于您是怀旧、是职责;于文学新人,则是鞭策、是鼓励。

您是与共和国共同成长起来的人民诗人,您歌颂伟大的时代、歌颂伟大的人民。读您的诗,可以读出您对祖国发自肺腑肝脑涂地的热爱,可以读出您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殷切期待。

您是个全面的作家,除了诗歌,您还写小说、写散文、写报告文学、写杂文随笔,无论哪一种文体您都可以拿出具有影响力的作品。您在杂文领域进行了深度的开掘,在如今趋于守势的杂文界,您始终是一股清流,是鲁迅开创的事业最忠实的实践者。

您是回族文学的大师,您热爱您的民族,自觉地从民族文学的遗产中寻找灵感,探寻民族文学的新路。您的诗歌《关于我的民族》,已经成为回族文学的史诗性作品。您参加作代会,每次发言都在为民族文学的未来谏言献策,您在宁夏扶植培养的青年作家,如今已成为回族文学的中坚力量。

您一个人登上了辽宁大剧院100多级的台阶——您很少出门,出门从来不愿意被人搀扶——您拄着拐杖精神矍铄地步入会场,在大会开幕前,您还与仰慕您的青年作家合影。您的笑容那么亲切,您的目光那么慈祥,一如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您像一个英勇的战士一样倒在了战场上。

此刻,您就躺在我的眼前。我不能靠近您,不能坐在您的身旁,不能再与您交谈,不能再握一握您的手。

我知道这是神圣的殿堂。我遵守您的民族的礼仪,没有在您面前哭泣,我静静地观察亲朋好友和四面八方赶来的朋友对您的致敬、哀悼与怀念。

您曾经说过:“作为老年人的一员,我不怕有一天汇入海洋。我渴望在这之前,不断地增强生命的热度,扩大视野与兴趣范围,不受任何情绪的影响,像溪流突破重重围堵与阻截那样,冲出年龄的‘围城’,把单色调的晚岁,融入万紫千红的生活大潮中去。”

在您人生旅途结束的时候,您选择了童年开始的地方,回到梦想开始的地方,回到自己民族的怀抱,您最终回到了大海,成为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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