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因某项工作需要,我做了个民族成分的认定,正在等结果。
问题出在我的人事档案,据说里面有我高中期间填写的一张表,其中“民族”一栏里存在明显的涂改痕迹——由汉族改成了布依族。听闻此事,我的第一个反应,岂有此理,这表肯定不是我填的!自打生下来我就是布依族,我再怎么犯糊涂也不会犯这个错,就好比填任何表我都不会在“性别”上出错。再说了,倘若填的是满族我倒也认了,填成汉族则断然不可能。可是有关方面并不追究表是谁填的,而是要我去找权威部门认定,以验明正身。
我是在东北出生长大的,我们一家人,除了母亲是满族,落在户口本上个个都是布依族。如同我家户口本上存续多年的“地主”字样,那一连串的“布依族”带着另一种神秘的色彩,早已深深地烙在我心里。记得是小学高年级,有一天,由一张什么登记表引起的,有个同学发现我不是汉族,非常惊讶,咋咋唬唬地把这事传播开了。其实,小孩子并无恶意,不止好奇,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什么呢?他们觉得,既然你不是汉族,就应该有什么地方跟我们不一样。本来我其貌不扬,默默无闻,几乎是最后一批才当上红小兵,如此这般遭人围观,虽然备感不适,但心里也莫名地生出几分得意。在童年的记忆里,少数民族同学寥寥无几,顶多有两三个朝鲜族和回族。满族虽然不少,可能因为过于汉化,或者有些是我母亲一样的汉旗满族,可谓满汉一家,因此往往被忽略不计。围观者想知道,你们布依族的话怎么说,你们爱不爱吃辣椒,是不是也不吃……不用说,一番盘问过后,他们对我很失望,而我对自己也并不满意。现在看来,当时我没给他们留下“非我族类”的印象,应该感到庆幸,不然有可能会被他们有意无意地归入另类,被边缘化。话又说回来,我当时多少也有点不平,我本是布依族,可表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这叫什么事儿啊!或许,一个远离自己民族故土、生长于异地他乡的人,才会在意找到某种存在感罢。
父亲是黔南独山人,1950年贵大中文系毕业后被分到东北,起初是在中学教语文,被划成右派后改教外语,伴随咱们国家外交形势的变化和发展,一连教过俄语、日语和英语,“改正”后调到到师范学院教中国古典文学。说起是布依族,父亲除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布依话几乎一句也说不来,几十年不变的是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乡下的姥爷姥姥,老是调侃我们,你爸是南方蛮子,你们是杂种小蛮子。不过我们也毫不含糊,好像真的来自化外之地,放暑假去姥姥家,上树掏鸟,下河抓鱼,揣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明知向日葵还没成熟,照样直取其头,晚上偷香瓜,挨个敲开,挨个尝,最终发现全都是生瓜蛋子。在姥爷姥姥眼里,小蛮如此,大蛮尤甚。父亲看似一介文弱书生,实际上脾气犟,嗓门大,脑筋转不过弯,一不留神蛮劲儿就上来了。但说句公道话,我爸从不动粗,别说不会动手打人,就连脏话都不会骂一句,而且对内不对外,只会跟我妈高谈阔论地争个对错,争不过便锅碗瓢盆一通乱砸。而对自己的儿女,他溺爱无比,随时随地都会给予高度赞赏。1978年,我高中毕业面临高考,考前填报自愿,老爸越俎代庖,头一个就填了中央民族学院。理由似乎很充足,你是布依族,就应该去那里读书,那里能学到别的地方学不到的东西。大学能不能考上,我当时没一点把握,考不上就得下乡上山当知青,因此任何一所大学我都十分向往。结果我一举中第,真的就实现了他老人家的第一志愿。但这时我妈却不愿意了,因为我在全市考了文科第四名,不上个北大、北外什么的,吃了大亏似的,好生跟我爸一顿大吵。
在中央民院就读期间,我们七八级汉语系有五个布依族同学,虽说像和其他民族的同学一样相处融洽,并无远近之分,但我心里时时涌动一股同胞之情。大三那年,“六月六”,在京布依族同胞欢聚一堂,我遇见了著名作家罗吉万先生。他此番进京,好像是为了领一个“皇家”大奖。说遇见并不准确,实情是我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看着不断有人满怀敬意地跟他握手拥抱、亲切交谈,场面十分感人。明摆着,月亮只有一个,星星数不清,我这一颗就省省吧,没必要前去凑热闹。当然,主要还是自卑。布依语我半句都听不懂,而贵州腔的汉话也让我头疼,自我感觉不伦不类,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布依族了。这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后,我来到贵阳,来到了父亲的身边,因为向《山花》投了一篇小说,这才算真正遇见了恩师罗吉万先生。罗老师发信邀我去编辑部,谈完修改意见和建议,问我要了第二篇小说,然后古道热肠地写了篇评论,颇为隆重地把我推了出来。不可思议的是,后来我也成了《山花》的编辑。再后来,时不时地聚一聚,一起打打小麻将,喝喝小酒,谈谈文学,一晃都快三十年了。前两年,大家一起编辑完成了《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布依族卷》,他写前言,我写后记。也就是从这本书开始,我至少找到了一个自信:我是“老布”,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布依族人。
我想我都这个岁数了,倘若有关部门不能认定我是布依族,难不成要把我推给别的民族?操作难度实在太大了,似乎完全没有可能。所以,还等什么认定结果呢?
作者简介:杨洲颖,女,笔名杨打铁,布依族,1961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1982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汉语系。曾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小说集《碎麦草》获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现供职于《山花》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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