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情未了

王安忆小说《长恨歌》开篇就写弄堂：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被称为皴法的那种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

我自幼生活在上海石库门弄堂，对王安忆的这种描写太熟悉了。我自己也写过不少以上海弄堂为背景的小说，《屋檐下的河流》《仇澜》《吉庆里》等都得到过读者的肯定。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汹涌波涛中的一滴水。

丁酉年初冬的一天，我到了江南水乡黎里，见到的弄堂却是与上海石库门完全不同的另种风情。当地的朋友带路穿过狭长的新蒯家弄去古镇老街，这时的我觉得像一条愉快的鱼穿游在溪流中。

细细长长的溪流与波涛汹涌的海，也许正是黎里的弄堂与上海一片片石库门里弄的区别。

黎里在清代有周、陈、李、蒯、汝、陆、徐、蔡八大姓，豪门大宅大抵都有五六进，最多达九进。画梁雕栋，庭院深深。这些大户人家都有弄堂，周家弄、周赐福弄，陈家弄、陈家湾弄，陆家弄，蒯家、徐家、汝家各有弄堂三四条，最多的蔡家有五条弄堂。黎里至今仍保留弄堂近百条，暗弄、明弄、双弄、母子弄、三岔弄，名目繁多，各显风姿。弄堂像是黎里身体中血液流淌的脉管，四通八达。少了弄堂，就少了黎里的生气。

那天，走出新蒯家弄去柳亚子旧居。柳亚子旧居，原是清乾隆工部尚书周元理的私宅，前后共六进，有后花园名“五亩园”。无锡大学士嵇璜乾隆四十五年题写的“赐福堂”匾额，今仍在。“贻谋燕翼”“天赐纯嘏”等砖刻门楼，龙凤瓦当，雕花门窗，梅花碑、祝寿图碑，都令人啧啧称赞。

也许在“赐福堂”流连太久，参观完周宅天色已暗，竟连紧挨的周家弄和周赐福弄都没去走一走。我这条“鱼”在弄堂的“溪流”中没游畅快。

我不得不几天后再度踏访黎里。还是从新蒯家弄步入古镇，穿街走巷，从周赐福弄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从紧挨着的九洲弄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周赐福弄已重新整修过，路面上镶嵌着铺了个“福”字，暗弄里也有几处用灯光打出“福”以及与“福”相关的吉利字句。我想这些现代化的灯光装置，一定是今人所为，无非是为开发旅游，迎合部分游客的喜好而已。

相比之下，相对陈陋的九洲弄倒还是原汁原味，还有当地原住民在。他们淘米洗菜，仍过着虽不富裕却仍质朴真实的生活。我与他们聊天，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旅游开发中像江南有些已开发的古镇那样被动迁？

由于视力关系，我在明弄行走，还不算太难。在暗弄，则要我先生牵着我手，要他时不时地提醒脚下是否有台阶，前面是否有障碍物？好在黎里的弄堂大体都有规律，路面一般由低到高，算是讨个“步步高”的口彩。暗弄在建设时，也考虑到采光，或凭借天窗，或凭借花墙洞。晚上则有蜡烛照明，每隔几米，墙上有一个“介”字形或桃子形灯龛，点上蜡烛，以方便行人。

黎里八大姓弄堂人文历史底蕴丰厚。柳亚子与周宅、周赐福弄的故事，自不必说。别家如西徐家弄与西蔡家弄之间的八进大宅徐达源故居，也典故多多。徐达源当年任翰林院待诏一年，即返乡闭门著书，与同时代的文学家洪亮吉、法式善等成为知交。清乾隆五十年，随园老人袁枚来徐达源家小住，徐与夫人吴琼仙拜袁枚为师，成为随园弟子。这段佳话在我看来并不一定逊色于近代柳亚子。徐达源诗文书画俱佳，今浙江南浔小莲庄长廊嵌有《紫藤花馆藏帖》刻石31方，即为徐达源与刘墉、袁枚、梁同书、王文治、赵翼、阮元、伊秉绶、洪亮吉、法式善等20余位文人学者往来所赠篇章、尺牍。黎里人的墨迹怎么会到南浔去？怎么会碑刻在小莲庄的长廊中？其中有多少耐人寻味的传奇值得探究？

又如老蒯家弄。老蒯家的大厅在民国年代曾经是书场、剧场。遥想当年吴音绕梁的情景，我这个评弹爱好者不知有多少迷醉和向往。

黎里八大姓之外，以姓氏命名的弄堂也很有看点，比如王家弄王宅。王宅是黎里秀才王燮卿在清道光年翻建，现尚存四进，三开间。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王燮卿夫人倪寿芝在王宅创办“求我蒙塾”，这是黎里第一所私立学校。王宅现在是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我走在王家弄，透过花墙洞向王家宅院窥视，墙上那砖雕的栩栩如生以及落地长窗上木雕精美生动让我惊叹，那分明是先人留给黎里的艺术品啊！

东邱家弄、祥和弄……我在一条条狭弄里行走，如鱼得水，酣畅淋漓。那种感觉，我在摩洛哥菲斯古城千回百转穿越弄堂时有过。菲斯八百年前老城区密密麻麻的建筑至今依然完好如初。在非常狭窄巷道之间，几百年来老百姓的生活似乎没有改变，是一座活着的古城，活生生的博物馆。为了不让古有的风貌被现代汽车破坏，那里的运输工具依然是驴是马。难怪菲斯被美国地理杂志评为全球最浪漫的十大城市之一，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相比菲斯古城，黎里离我们更近，黎里弄堂中的人文故事似乎也更熟悉。我想阳光下的黎里，哪一天也成为人们喜爱的既古老又浪漫的城镇呢？

弄堂，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永恒情结。弄堂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