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前的山杜鹃

大兴安岭有一种花，每年四五月，就会漫山遍野如火如荼地绽放。这种花，学名叫山杜鹃。母亲生前很喜欢这种花。那些年，每到这个时节，家里总能见到母亲采来的几束盛开的山杜鹃。

山杜鹃只在春天才绽放。未绽放时，她自觉隐没于森林草木之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在她绽放的日子里，整个大兴安岭都弥漫着醉人的气息。这气息清新自然，沁人心脾。母亲为人朴实善良，平和厚道。她不奢求自己的孩子发达富贵，却时常教育我们做一个有德行和操守的人。所以，在她生前最引以自豪的是几个儿子虽没有大富大贵，却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经得起推敲。在短暂的一生，母亲不求享乐，为全家无怨无悔付出了大量的心血。从我童年时油灯下专注纳鞋底的目光，到她怀抱着小孙子那慈爱的面容，无不体现出母亲勤劳质朴的美德。

山杜鹃不畏风寒，也不向大自然索取过多的养分。生长中，她不企求在草木间显耀芳菲，更不奢望在天地间获得眷顾，只要一次无悔的绽放，她的魅力就释放得淋漓尽致。母亲把四个儿子培养成人后，又毫无怨言地帮着儿子们照看起下一代。从我大哥的两个女儿，到四弟的双胞胎，母亲都为下一代的孩子们付出了辛勤的汗水。每当我们兄弟给她拿钱，她都一概拒绝，她总说：“你们用钱的地方都很多，还是把钱用在刀刃上吧。”母亲生前很少给自己买什么东西，更舍不得乱花钱。那年我出差时给母亲买了一件外衣，母亲高兴了好些天，穿了几次后，就把这件外衣放到衣柜里，再也不轻易穿出来。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我发现那件外衣安静地挂在衣柜里，崭新如初，没有丝毫的褪色。就像母亲的音容笑貌，那样鲜活，那样亲切。我曾多次劝母亲，让她不要再操心孙儿孙女们的事情，能放开就放开吧。母亲嗔怪道：“你们兄弟几个也是由我这么带过来的。我现在还能动弹，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总不能看你们忙不过来不管吧？”母亲把几个孙女和孙儿拉扯大了，却没来得及得到回报。她走得是那样干净利落、了无遗憾，让我们伤怀。这伤怀久久不能散去，一直浸到心底，弥漫到梦中。

山杜鹃是一种朴素的花儿。她不艳羡千姿百态的雍容华贵，也不礼拜姹紫嫣红的娇艳妩媚。只要春风拂过，她就会把所有的能量和美都释放出来，还大自然一派生机、一团锦簇。山杜鹃又是一种亲情无限的花儿。从含苞待放，到吐蕊盛开，她都紧密地相互团结着、搀扶着、拥抱着。她安于一片宁静、一种祥和，对一枝一叶都关怀备至、不离不弃。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说不让我回去探亲，其实在她心灵深处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我，希望我早点回到她的身边。那段岁月，母亲经常为我祈祷，希望我不再继续漂泊，早日回到故乡，回到她的身旁。在母亲的祝福和期盼中，我从数千公里外的湖北调回离家乡仅两百余公里的加格达奇工作。多年的在外打拼，没来得及照料父母，这次回到家乡总算能尽点儿孝了，我开始憧憬着与父母同住在一起生活。可母亲却给我泼了一瓢冷水：“反正都在一个地区了，离得又不算远，花几个小时就可以到你那里。啥时候想让我们来，我和你爸啥时候来就是。”我知道，母亲与其说舍不得县城里的那个家，倒不如说放不下县城里其他的几个儿子。每次来我这里，母亲都是匆匆忙忙，都先给我吹吹风：“看到你这里都很好，我就放心了。我待几天就得回去，来时忘记给家里的花儿浇水了，可不能把花儿干死。”母亲哪里是怕花儿干枯，她心里是有一种牵挂啊。

山杜鹃的美稍纵即逝。她不会给你过多的时间去欣赏，更不会延长她的生命周期。母亲去世时，正值大兴安岭的山杜鹃竞相怒放。母亲走得很突然，是那种让所有亲人都没有思想准备的离去。母亲去世前一周，她和我通了最后一次电话。母亲除了说一些诸如“每天早点儿睡，一定要吃早饭，白天工作再忙也要多注意运动；对孩子管得不要太严，毕竟孩子年龄还小，别因学习累坏了”等话后，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沉重：“你每一样都没有让妈操心，妈知道你这些年闯荡得很辛苦。妈想多帮你，可你又不在妈身边。不是妈不想去你那里享清福，是妈放不下家里的这些活儿，你不要怪妈。只有你们都过好了，妈才真正放心了。”这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次通话，最后一次手握话筒听母亲絮絮叨叨说东道西，听母亲不厌其烦地百般叮咛。我知道母亲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有很多事儿要嘱咐和提醒。“世界上没有什么后悔药可买。”这是母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细品这句话，自己除了扼腕叹息以外，还会有别的吗？假若时光可以倒流，我会紧紧地攥住母亲的手，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她的左右。我要始终耐心倾听母亲的每一句话，我要细心地向母亲介绍每一件事、每一个想法，不留任何遗憾。可如今，母亲不在了，真的不在了。无论阳光怎样照耀我，我的泪水都不停地在心里肆意流淌。

跪在母亲的墓碑前，任凭清风掠过耳畔，我的哀思依旧在林密草深的坡上蔓延。我真想在母亲的墓碑前静静地躺一会儿，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恬静地、安稳地、幸福地入睡。妈妈，您的儿子来看您了。您看，我采来了大把的您最喜爱的山杜鹃，它们就要开放了，就要把生命中最灿烂的花朵呈现给您。九泉之下，您一定会含笑的，心里也一定会更加敞亮。泪眼蒙眬中，母亲似乎在向我微笑。我知道，母亲在天有灵，一定在等待着山杜鹃再次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