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坊的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外面的土一个劲地往里刮,磨面的人迟迟不来。库那巴扎村的祖农·茹则,成了磨坊孤独的守候人。里面太空寂,他在房子后面冲磨的水渠边,看映在水里的自己,捋着全白的胡须,回想从前。
小时候,跟着爸爸看爷爷磨面。爷爷不在了,和爸爸一起磨面。爸爸不在了,自己成为主人,一家三代承包村里的磨坊。那时候,路上都是厚厚的土,似乎一脚踩进半条腿。人们带着一身土,赶着毛驴车来磨面。他披着一身面,忙个不停。所有的人,还有毛驴,身上不是面粉就是土,眉毛同样抖着粉尘。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水磨坊是村里极热闹的地方。
这些年,到乡政府塔什米力克的路修好了,村里也修出像老婆子年轻时的辫子一样黑黑的柏油路。毛驴车越来越少,很多人骑电动车,有人开上小汽车。人们开始吃机器磨的面,来水磨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房子眼看要塌。
祖农伤感:一百五十年的水磨坊,要在自己手上倒掉吗?
今年开春,村里来了自治区农业银行的“访惠聚”工作队,要带大家脱贫致富。祖农不知道,乌鲁木齐来的干部,能给村里做些啥。
天气暖和起来。工作队总领队,光腿光脚,踩着泥土来到磨坊。祖农惊讶,这个人除了戴一副眼镜,皮肤黑黑的,和村里人真是没有什么两样。他叫白雪原,会讲维吾尔语,给自己起了个维吾尔语名字:阿克·阿里木。工作队的其他人也起了“双语”名字。村里人都说这个工作队亲切得很。阿里木领队问了他很多事情,说要建一座新磨坊,把美好的东西留住。以后村里的地,要种不用农药化肥的小麦、玉米和豆子,要把水冲石头磨出的面,大价钱卖到城里去。新磨坊建好了还让他承包。
这样的好事情,会是真的吗?
从这一天起,阿里木领队忙完别的事,就研究建磨坊。他研究维吾尔族的建筑十年了,找到四千多张从过去到现在的房子图。他请来村里的老人,有手艺的工匠,一起开会,请大家提意见,出主意。事情定下来,大概要花三十多万元,这需要阿里木领队想办法。
图纸上的新磨坊,里外三道门,外面是木砖雕花大门,里面一道月亮门,一道小弧形门,是三个不同时期维吾尔族的门。七个窗户不重样,房子里外立十根雕花立柱,上面刻馓子花纹、鱼鳞纹、麦穗纹……房子建成后,里间放三台水磨磨面;外间布置挂毯、地毯、民俗物品,是个微型博物馆。大家看图心里都喜欢得不行。
7月1日是个好日子。天蓝成了海,十分清亮。早晨在村委会升起国旗,磨坊建设正式开工。好些年不再接活的老木匠艾拉吉·艾撒来了,村里的铁匠、木匠、瓦匠、泥匠、漆匠都来了,八十五岁的约麦尔·奥斯曼和他一辈子离不开的好朋友阿卜力孜·托合提也来了。两个白胡子老人,自己干不动了,要当义务监督员,看着年轻人把活干好。这么好的磨坊,指甲盖大的毛病也不能有。
新磨坊选址在村里河渠的中段。地基下好,周围成了一片大工地。
人们从那棵活了一百年、绿荫能遮一群羊的老桑树下,拉来电线,架起一台大电锯。很多人把家里的树杆子拿来,不用登记。做贡献,不要钱。电锯整天刺刺啦啦响不停。那堆树杆子在响声里,变成一摞一摞新木板。黄灿灿的锯末积成一座山,散出浓浓的香味。新鲜木料的味道,让村里人的鼻子竖起来。村民没事的时候就跑来,围成一圈看热闹。
一排白杨树下,几个人用普通红砖,磨宽度、厚度、角度一模一样的菱形小块。磨好的成品,拿在手里,光滑得像一块羊油。这些小砖块要在墙面上,弧形门上,严丝合缝,拼成美丽图案。起初磨砖的人压根儿不敢想,自己和泥巴、种苞谷的手,磨出的砖块,能拼出乌鲁木齐国际大巴扎那样高级的墙。红色粉末飞到脸上,汗水冲出小河沟,手再一抹成了画。他们露出白白的牙齿,开心地笑,说对方的脸是吃剩下的“五麻食”(注:南疆农村的一种糊状食物)。
艾拉吉·艾撒是位木匠老师傅,徒弟遍布塔什米力克乡,一般人不敢开他的玩笑。过去多少年,他做的家具耐用又好看,都是抢手货。请他上门做活,主家会觉得很有面子,当上宾对待。现在他上了年纪,早就封手不干了。
这一次,工作队要给村里重建磨坊,他闲不住,比年轻时结婚建新房还激动。不等去请,自己找上门,要拿出一辈子练就的好手艺,亲手制作最核心、最精巧的水轮。水轮形似车轮,放在河渠中,传送水流的力量,转动石磨。做叶片的木板要特别结实,只能手工砍削,精确拼装,不能有一根头发丝的马虎。别人做不了,能做他也不放心。在他眼里,水磨坊是这个村子最值得留住的东西。他在树荫下干活,旁边雕木柱的,做门窗的,不时过来请教。村里的男男女女,放学后的小学生,经常过来围着看。那些尊敬的目光,放电一样给他长劲。心里高兴,他手里干着活,嘴里不时唱几句木卡姆(注:维吾尔族的一种传统歌舞形式)。
库那巴扎村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去村里谁家盖新房子,嫁女儿,娶媳妇,也就热闹几天。今年天天都有新鲜事。整个夏天,人们在磨坊工地干活,逗乐。工作队时不时给做一顿羊肉抓饭,日子过得香喷喷,油汪汪。
祖农的心轻飘飘地飞着收不住。红红的太阳下,老桑树上的嫩枝条,唱着歌,跳着舞,撒着欢,仿佛一天就长一大截。真是奇怪,树木花草年年长,过去咋就看不出它们的快乐呢?他到村里转一圈,家家门口铺水泥,贴瓷砖,养鸡鸽,喂牛羊,栽花种菜,搞庭院经济。整个村子在穿新衣裳,最漂亮的还是自己的新磨坊。
农行的干部和村里人结对子,“民族团结一家亲”。亲戚嘛,常来常往常走动。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亲弟兄。亲戚们每次来,看过各自的亲戚,都要来看新磨坊。房子没有建好,祖农举起个刚做好的窗户框,把自己框成大照片。所有的亲戚拿出手机对着他拍,别人一介绍,便知道他是磨坊的承包人。他在心里偷偷笑:哎!你们全村人家的亲戚,嗨麦斯(注:维吾尔语“全部”的意思)和我亲。
10月1日国庆节,水磨要开始磨面了。
工作队干部抽空捡石头,一夏天修成通到新磨坊的路。两边竖起白天晒太阳、晚上放光明的太阳能大路灯。祖农踩着路,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去揭红盖头。抬头再看新磨坊,方方的房子亮亮的窗,大门拼出六层花。四根木柱一抱粗,上下雕着十种花。赤橙黄绿青蓝紫,天上彩虹到人间。他天天在现场,看着磨坊一点点地变化。今天再看,比青梅竹马的姑娘变成新娘还漂亮,由不得伸出左手,拍到脑门上,喊出一声:“天哪!”
截走的渠水改回来,三台石磨前面,是一块透明的又大又厚的玻璃。祖农站在玻璃上,看着下面的渠水,把三只水轮转成白白的水花,石磨轻快地唱起歌,三只进谷的木斗跳起不知停歇的欢乐舞蹈。
白苞谷进去磨白面,黄苞谷进去磨黄面。祖农像城里的医生,穿着白大褂,重新做起磨坊的主人。他把磨出的面粉,装进工作队特制的袋子里。两公斤一小袋,不多也不少,袋子上印着自己的照片。看着自己的样子,仿佛和电视里的明星一样。
渠水一直流,石磨一直转,香香甜甜的面粉不停地流出来,不停地卖出去。祖农忙不过来,打工的小儿子辞了外面的活,回来和他一起干。他看到玻璃下面,清清的水里有一幅画:儿子、孙子们在这磨坊里体面工作的样子。他为脑子里想出“工作”两个字暗暗得意。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和正式工作有啥不一样?盖孜河水不会干,地里的庄稼年年长,有阿里木领队这样的好人帮着,好日子怎么会停下来?
村里的人路过磨坊,都会投去亲切的目光。那些建过磨坊的人,还要多一分亲近,像看自己的孩子。看里面摆放的祖祖辈辈用过的好东西,大玻璃下面转动的水轮,水一样不停地流出去的面粉。小娃娃爱往这里跑,永远带着新鲜劲。相信他们长大后,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心里都会装着水磨坊。阿里木领队说,这是一座博物馆。村里人说,这里面放着他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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