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蒙自!
这念头一直在我的脑海萦绕,时强时弱,延绵不绝。三十多年来,西南边陲的这方土地,就长在我心里了。
看冯小刚的电影《芳华》。坐在电影院,就如同坐进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岁月,坐到了一个十二岁少年的视野里。
电影中,历经人生沧桑变幻的刘峰和何小萍、两位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又回到了当年他们保家卫国前线作战的云南蒙自,去烈士陵园祭奠永远留下的战友们。
漫山遍野的墓碑,一眼望不到边儿。多想冯小刚的镜头在那里多留驻一刻!我知道,在那绵延的墓碑中,有一块属于我的二舅王节军——中国人民解放军驻云南蒙自某部排长。1979年2月19日清晨,天将破晓的时刻,他却长眠了。
几个月之后,被部队首长称作“烈士的妹妹”、被二舅的战友们叫作“小妹”的我的小姨,又踏上了蒙自的土地,成为一名战地护士。
在短短的二百天里,我的姥姥姥爷、两位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参加革命的老共产党员所承受的悲痛,对于一个不满十二岁的懵懂少年来说,是难以体味的。小儿子刚刚战死疆场,小女儿又奔赴沙场!世事难料,子弹不长眼,究竟会是什么结果?他们想过吗?
当然想过!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告诉我,他当时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悼念烈士大会,见过我的姥爷。当时,他老人家紧握着一根旱烟袋,对台下黑压压的乡亲们说:儿子牺牲了,我再把女儿送到前线。自古忠孝难两全,保家卫国,匹夫有责!
我从来没问过他老人家当时从哪里拿了那根旱烟袋,那不是他的东西,他不抽烟。
看自卫反击战电影的时候,我总是走神。当年,看谢晋的《高山下的花环》是这样,今天看冯小刚的《芳华》还是这样。那天,看刘峰们冲锋陷阵,在烈火熊熊与子弹纷飞的草丛沼泽厮杀奔突,我就想起二舅他们。我曾在“百度”输入他的名字,竟看到那么多战友回忆他的文章。当时,他率一个排打穿插。那是自卫反击战打响的第三天凌晨,他正带着两名战士巡查阵地,却遭遇了呼啸的子弹……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肺被击穿,鲜血汩汩涌出。正值深夜,战场救护难以奏效,山高路阻,无法送达后方医院。几个小时之后,二舅停止呼吸。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我的小姨曾描述过她参加扣林山作战时战地救护的场景。抬回来的官兵,都是浑身泥水,血肉模糊。枪炮声中,消毒包扎,截肢止血,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战争不相信眼泪,战争没有让女人走开!
四年之后,战事趋缓,我的小姨从部队转业。她送给我两件礼物:一支“英雄”牌钢笔,黑色的笔身上刻着金色的“自卫反击胜利纪念”字样;一件红色的背心,胸口上印着四个大字:扣林作战。
我珍藏的,还有二舅的两件遗物:一件绿色的军大衣;一件白色的背心,胸口有一行红字:自卫反击保卫边疆胜利纪念。其实,那件背心不能算作遗物,二舅生前没有见过它。那是战争结束后,连同一枚军功章,一起颁发给他的。遗憾的是,他没能亲手接过勋章,穿上标志胜利的背心,在西南边陲的艳阳下再照一张相片,寄回来。
我家有一张他的戎装照,印着“1976年蒙自留念”字样。那是他入伍后的第二年春天寄回来的。照片上的他,雄姿英发,紧握冲锋枪望向前方,是那个时代保家卫国的标准姿势。当时,他二十一岁,青春洋溢,正值华年。
爱情就像小草,只要时节到了,即使春寒料峭,也会钻出泥土,渲染一片绿色。二舅入伍四年后的冬天,也就是1979年的1月下旬,他回家探亲。已经放寒假,我去看望二舅。那天,他出门未归,我在堂屋西间的柜子上,看到一封没有写完的情书。那是他写给中学女同学、恋人玉朵的。时光漫漫,我已记不真切信里说些什么,只记得开头一句——玉朵:我已回来好几天了……没有一点卿卿我我与山盟海誓,却情深意切,拳拳眷眷。
我没见过他的玉朵长什么模样,听说是个留短发、大眼睛的漂亮姑娘。不久之后,当闻悉二舅阵亡的噩耗,她还没哭出来,就已经昏倒。
二舅本来是要过完春节再回部队的,他有足够的探亲假。假期里,他要陪陪父母,走走亲戚,谈谈恋爱,甚至找媒人说说自己的婚事。不料,两封加急电报脚跟脚地来,只有寥寥几个字:即速归队!
那段时日,南部边境警报不断,天空中呼啸着南飞的战机。村里人就来说,可能要打仗了,让孩儿晚几天再走吧。姥姥态度坚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不能做那不义的事!
二舅背起行囊,星夜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回南疆。他没有料到,战事这么快就来临了。亲人们没有料到,这回家才五天,就要回去!更没料到,这一见,竟是永别。二舅的玉朵没有料到,她的这个二十四岁的青春小伙伴儿再也回不来了,而他们分别四年之后,这才刚刚见了面……
十八天后,自卫反击战打响。
三十八年前的中国大地,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交通通信还极不发达。那年春天,自卫反击告捷,报纸、广播报道着英雄的事迹。我用稚嫩的笔触,在一张白纸上,试着给二舅写了一封信。我问他,二舅你参加打仗了吗?
春风夏花,时空茫茫,没有一丝回应。当然没有回应,除非奇迹发生,让他重新站起来。
两个月后,噩耗传来:二舅牺牲了!
天气已经很暖,我骑一辆二八自行车,半坐半站地贴着车的横梁,在那条积覆着厚厚黄沙的备战路上,发疯似地狂奔。泪水和汗水,联合喧嚣的尘土,在我的脸上肆意地胡抹乱画。当我见到校园里迎面走来的父亲,报告了这个不幸时,他怔在那里,久久无语,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坠落。
那年深秋,我的母亲和我的大舅,带着十九岁的小姨,坐上了开往云南的列车。火车,汽车,驴车,高原大山,密林红土,五天四夜,拖着已经浮肿的腿脚,兄妹三人相互扶携,终于到了蒙自。
“烈士的亲人来了!”二舅的战友围拢过来,激动,流泪,无以言表。部队首长说:“他是英雄,是我们的好兄弟,祖国的好儿子!”
几天后,大舅和我的母亲踏上归途,小姨留下来,成为一名战士。
从此,在千里之外的中原,一个普通村庄中一户普通农民低矮的门楣上,并列了两块牌子:光荣烈属,光荣军属。
两年后,小姨参加了扣林山反击战。战后,她怀揣一枚军功章转业地方,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嫁人生子,芳华老去。
谈起往事,她说,五年前收到部队寄来的一封信,还有一张二舅在小南溪烈士陵园的墓冢照片。信上说,祖国没有忘记为国捐躯的英烈,随时欢迎烈士家属来陵园扫墓,来蒙自做客。
她到底也没有再去云南。她说真想去看看啊!可学校还有一群孩子等着上课,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走不开。她说你得空走一趟吧,我们都老了,走动不方便了,你替我们去看看你二舅吧!如果他还活着,也退休了……
她目光散乱地望着远方,陷入回忆。
她自言自语: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那句话,和《芳华》的一款电影海报上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她想他们了。“他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这是另一款海报上的话,应该回答了她。
我,得去一趟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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