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一位画家朋友聊天。他对我颇同情,小说写一篇是一篇,没法重复,而他画画就不一样,可以一辈子就画一只公鸡、一个和尚、一栋楼阁,跟印刷差不多,只要有点名气,卖给不同的人,都能来钱。画画等于印钞。
我默然。其实写小说也有重复。上世纪80年代初,我写了《惊涛》上下篇,当时的《人民文学》大加赞赏,得意之余,我接着又写了两个除人物、情节不同外,故事的铺垫、高潮、结尾方式雷同的故事,让许多人惋惜。我崇拜的徐怀中老师在一次会上对我说,你后边那两篇不该写,重复自己是艺术的大忌啊。
很明显,作品的成功是独立的艺术事件,作品的创作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不确定因素,是可遇不可求的,更是不可复制的,不能像工厂加工产品一样重复生产。可复制的工业模式的产物,只能是产品而不是艺术品。西施捧着心口的病态倾国倾城,东施去重复,也只能成为千古笑柄。
讲到艺术创作的偶然性,想起一个关于达·芬奇《蒙娜丽莎》的传说。作为西方美术经典,那位威尼斯公爵夫人梦幻般的微笑将达·芬奇推到了近乎神明的地步。其实,当时的达·芬奇十分潦倒,为了躲避战争,一直惶恐不安。他接了一单肖像画生意,用了特别纯熟的色彩幽暗法,加之客户的身份和报酬的丰厚,操作上尽量精细认真,如此而已。最后出现的那种深邃莫测的微笑纯属偶然,大大出乎画家本人的意料。显然,艺术神品的产生,作者往往是无意识的,其艺术意涵的奇妙更不在作者的掌控之内。
中国也不缺乏类似的例子。三国孙权新添屏风,画家曹不兴应召在屏风绢素上配画。曹不兴稍不留神,蘸了墨的毛笔在雪白的绢面上误点出一个小墨点。旁边的人都惋惜惊叹:“坏了!”曹不兴端详片刻,不慌不忙地把小墨点改画成一只苍蝇,再在旁边画上花草。画面布局匀称,生动逼真,那只苍蝇活灵活现,以至赏画的孙权伸手去弹,然而苍蝇并没有飞走。仔细一看,才知道是画的。围观者又是一片惊叹:神来之笔!
古今中外,在很多艺术创作领域中,或多或少地包含着随意性与偶然性,那些非自主、无意识的状态下产生的美往往具有别样的艺术价值。然而这些偶然性背后有着必然性,精品的诞生都有一定的前提,正如机遇是为有准备的人存在的一样。先天的才华自不必说,它是最为基本的条件,可以让一个人的艺术之路走得更为顺畅,而长期的积累和付出,以及对艺术心无旁骛的追求更是不可或缺。无论是达·芬奇还是曹不兴,都才华横溢,勤奋多产,为艺术而生——某种事物或感觉触动了他们经由博学和历练形成的艺术功底,于是,他们抓住了那道转瞬即逝的灵光,并将其保留在自己的作品中,一切信手拈来,水到渠成——我想,只有全身心奉献于艺术的人,才能得到艺术之神的这种眷顾。
由此,我说到的那位拿画画当印钞的画家朋友至今只能是画匠而不是艺术家,而急功近利的我在小说上也一直未能长进,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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