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开始的三十余年间,中国处于历史的巨变之中,延绵数千年的传统文化的长河,被中国人强烈的求变呼喊和雷电般迅疾威猛的外来文化激起惊涛骇浪。伴随着传统文化价值观与信仰从被怀疑到被批评,中国传统美术观和形态遭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最为猛烈的抨击。特别是文人画的价值观念,更是不断被当时思想文化界具有相当感召力的改良派和革命派的领导人物所痛击,动摇了其画学正宗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四王”为代表的画坛“圣人”被时代变革的狂潮吹打得体无完肤。“丧乱之后多文章”,既然旧价值已丢失了精神感召力,原先定于一尊的权威已跌落,那么,中国美术向何处去?时代突然给中国美术界提出了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难题。何谓陌生,是因为在中国美术的发展过程中,作为艺术创作主体的美术家虽也时常掀起变革的波澜,探寻着艺术演进之路,但是他们都浸润在超稳定的文化结构和价值体系中,他们的变革主张与举措,本质上看只不过是在一个既定的传统框架中,试图贮藏个体的特殊经验而已,改朝换代的战争,也时常扰乱历史老人缓缓行进的步子,打破艺术家的宁静的心灵,以至使他们生发出离愁别恨的哀叹,或“亡国”的悲伤郁懑。但是,历史绝没有无情地斩断他们心灵中的文化之链,他们尚未品尝过维系自己艺术生命的精神之柱轰然倒塌的痛苦,所以,他们没有也不必为中国美术向何处去而自忧。只有到了19世纪中叶以后,长久以来被中国人视为“蛮夷”的西方人,一次次用炮火轰开“天朝”的大门,也轰开了中国人封闭的心灵,“天不变,道亦不变”这种千年帝国治乱循环的逻辑和中国人的心理定势,被彻底打乱,再也无法照旧演绎下去了。中国的知识精英在刀光剑影、民族危亡的现实中,意识到文化精神的守旧不变与萎靡僵滞,是国势衰微的根源。于是,包括中国画在内的传统文化体系在遭到西方文化猛烈冲击的同时,也被一大批由这种文化孕育出来的知识分子反戈一击。旧的被否定了,那么,中国美术的出路在何处?自然成了美术家和关心美术并有志于“再造文明”的知识精英们面临的全新课题。救亡图存紧迫的情势、急促剧烈的变革思潮、迫切的求变心理迫使中国的美术家们必须在短时期内,选择再生之路,完成与传统绘画体系迥然有别的美术的现代形态设计。其最初的反应和表现出的情形,必然是诸说杂陈,相争相生。作为各种思潮具体体现的各种流派,自然是应运而生,争持消涨。不同的流派冲突与交融、对抗与共存构成五四以后新美术运动的一大特点。各种美术思潮不管其在美术界振荡的强弱、盛行的时间长短如何,不管其内蕴的正确程度大小,作为文化设计,都从属于历史性巨变。
来势凶猛的西方艺术思潮对传统绘画价值观的冲击,造成了足以容纳异端的空间,也为五四以后之所以思潮勃发,流派纷争的外缘。五四以后,中国美术界兴起的诸多思潮,出现的各种流派何尝又不是西方美术的冲击与融入的结果呢?不少思潮与流派是外来美术的直接移植。从学院主义到后印象派,从野兽派到超现实主义、从达达派到普罗美术,都先后或共时性地出现在中国画坛上,海外留学归来的美术家无疑是这种局面的直接营造者,他们将西方传统绘画风尚和正在流行甚至刚刚兴起的艺术风尚引进中国,或以教学或以创作实践或以文字介绍等多种方式在国内传播,使中国美术界出现了纷繁复杂、多元并存的热闹景象。在此,可将新美术运动中的主要思潮和流派归纳为以下几个主要方面:
(1)学院主义与现代主义
在诸多流派中,学院写实主义美术一直在新美术运动中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倡扬者、推崇者众多,这是其他流派所不能比拟的。学院写实主义绘画在西方美术史上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但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后印象主义、象征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野兽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诸多现代流派的兴起,她已结束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失去了画坛的主导地位,正如英国著名美术史家赫伯特·里德所说:“自从19世纪中叶以来,艺术的主流已经叛离了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而且一直与不重功利的审美价值表现有关。应该承认,在这个过程中,学院艺术已不再受到人们的欢迎。”就是这样一个在西方已受到冷遇的流派,却被中国的美术家热情地迎进国门,并将其视为拯救“衰败至极”的中国画的妙方良药。中国人之所以作出这种选择,在于在救亡的重任之下,中国的知识精英(从康有为、梁启超到陈独秀等)在“重形似”的西方传统绘画的对照中,发现了传统绘画只尚“写意”不求写实的弊端。所以都把西洋画“写形”之特征看作是与中国画最大的区别,在呼唤“民主”与“科学”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西方的写实绘画更是被看成是科学、进步的美术观和形态,而得到大力的倡扬。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一批批艺术学子满怀了解、学习西方美术的强烈渴求走出故土,他们中的大多数在日本、欧洲接受了学院写实主义绘画的训练,学成回国后,多以教学方式极力推行写实主义绘画,以至学院写实主义绘画成为影响最大,画坛主导地位的流派。
在学院写实绘画盛行的同时,西方现代主义绘画思潮,也涌入中国,不少画家或以教学,或以组织社团的形式推崇西方现代主义绘画,他们既对传统中国画表现出坚决的批判态度,也与学院写实主义绘画拉开了距离,试图将西方现代主义美术观移入中国画坛,从而建构起与西方现代美术潮流同步的中国现代美术体系。20年代至30年代中期,是20世纪80年代初之前中国美术史上最为活跃纷繁的一个时期。这一时期,在以推崇西方现代美术的社团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无疑是1930年9 月由庞薰@①、倪贻德发起组织的“决澜社”,该社聚集了王济远、周多、阳太阳、杨秋人、段右平、张弦、邱堤、刘狮等一批富有朝气,充满激情与理想的青年油画家。他们看到“20世纪以来,欧洲的艺坛实现新兴的气象:野兽派的叫喊,立体派的变形,Dadaism的猛烈, 超现实主义的憧憬……。”(注:高瑞泉主编《中国近代社会思潮》第5页,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7月出版。)因而对中国美术界“沉寂”、“衰败”、 “病弱”的现状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发出了“二十世纪的中国艺坛,也应当出现一种新兴的气象了。让我们起来吧!用了狂飚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型交错的世界吧!”的呼喊。1931年10月举办的《第一次决澜社画展》的参展作品,尽管表现出画家们试图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时代的精神所作的努力,但是并没有囿于一路,而显示出多元选择的倾向。“庞薰@①……的作风,并没有不同的倾向,却显示出各式各样的面目。从平深的到线条的,从写实的到装饰的,从变形的到抽象的……,许多巴黎流行的画派,他似乎都在作着新奇的尝试。……周多在画着莫迪里安尼风的变形的人体画,由莫迪里安尼而若克,而克斯林,而现在是倾向到特朗的新写实的作风了。段右平出处在毕加索和特朗之间,他也一样的在时时变着新花样……。杨秋人和阳太阳可说是……在追求与毕加索和契里珂的那种新形式,而色彩上是有着南国人的明快的感觉。……张弦……老是用着混浊的色彩,在画布上点着、点着,而结果往往是失败的,于是他感到苦闷而再度赴法了。……”(注:(英)赫伯特·里德:《艺术与社会》第128 页,陈方明、王怡红译,工人出版社1989年3月出版。)通过在倪贻德的这篇评论, 我们不难把握青年油画家们在艺术观念上的价值取向,感受到他们在艺术风格探索过程中借鉴与摹仿的痕迹。在强烈求变的心理趋使下,面临形形色色、变换莫测的西方现代艺术,他们来不及对其仔细审视,深入研究,选择的茫然与困惑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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