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得于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都会感和现代性》,载其名著《现代主义政治》一书1。我只是偶然想到,感觉它贴近霍珀。并不是究心刻意,也没想周纳罗织,非要以霍珀附会威廉斯,或者让艺术印证政治学。
但霍珀作品深入描绘并反复呈现的主题,确实高度符契于威廉斯的精确概括,即“现代社会”里的“现代人”,他们作为个体的孤立无援、置身群体的隔膜冷感。不待挂钩牵线,自能交响旁通。下面的情形亦属类似:作为亨利(Robert Henri)的高足,霍珀位列“垃圾箱派”(Ashcan School),这让我们想起波德莱尔,本雅明就命其为“拾垃圾者”2。“垃圾”别无二致,欧陆英美皆然,“捡拾”或是“装箱”, “工作”性质一样,尽管时空不同,关系自发共在。要紧的问题则是:这“垃圾”有何魔法?竟得以“肇赐嘉名” 使振奇越世的法国诗人佩为“桂冠”?让纵恣不检的美国画家试其“美服”想要解得这层深意,还应乞灵德国文豪,赫尔曼黑塞,这位盛名的诺奖得主就语见归宿答案确凿:“现实是什么?一堆生命的垃圾!”(《我的传略》)如此,则他们的表述虽各有语境,但彼此的结论却声气相关。怎样相关?关乎“现代社会”的基本判断,关乎“现代体制”的人类生活。确切讲来,即经过“现代启蒙”以后、“上帝死了”以后、“世俗化”以后、“进步论”以后的“现代人”,他们的生存现实或生存景观。这景观,就被列位艺术家概定为“垃圾景观”。
此类概定,一般人或有然疑。不只现代社会的设计或操控者无法同情,便是现代体制的研究和批判者也难于尽信。科技发明的层出不穷,声光电化的日新月异,高速公路跨海大桥,摩天广厦地下光缆,火车汽车飞机飞船;璀璨的华灯彩色的夜幕,豪奢的宾馆盛大的晚宴,快乐的派对迷醉的情侣……如此这般,均已标示出现代人幸福的生存现实,无法不视作现代性巨丽的生存景观。实为既庶且富,究与“垃圾”何干?我们进而推想:无论波德莱尔还是黑塞,不管亨利或者霍珀,他们定曾目击身历,都当识得这一景观,何以竟来耸听骇视,谬将聋瞽判物议人?但又不然,他们不是一般的立场,他们都属“异在者”3立言,投身并抗争着人类的困境,分明比我们深察善感,察及更深的真实根本不同,感到潜藏的问题定然更大。一种观察比另外一种更能穷幽极邃,另外一种只能说它肤浅;一种景观比另外一种更能呈现真相,另外一种不过只是幻像;“斯甚深之世界,亦何易而详评?”有人只观注表面,有人偏进入深层,世情历来如此,古今中外一概。“甚深”“何易”之语,出自中国典籍,作者会通佛道,并皆言及“察感”:“虽即事而易迷,亦至近而难识,非名言之所显,岂情智之能测!”4引申其意,我们一般人之“易迷”、“难识”,那些艺术家之“所显”、“能测”,都归果于这种“更深的真实”和“潜藏的问题”,即所谓“甚深世界”的“垃圾景观”—肮脏和恶心、丑态和朽气,多馀或无用,丧失感或无意义性,等等。当然,这里主要不指物理的空间景观,而指心里的感觉映现,是可称“内景观”。
在“垃圾箱派”的画作和“拾垃圾者”的诗作里,上述景观都被尽极揭露并无情批判。霍珀身不置外,当有呼应支援。我便因此不合物论:霍珀不必是“现实主义”画家,而只能是“现代主义”作手。但也应该分辨,霍珀并不“极端”,没见他高标置自张大,或者是横眉目吐狂言,再不就呼天抢地刻意审丑、同流合污偏执示恶,作为丑恶的伴生,修成“黑暗的天才”。事实上,除了毕生践行“美国人要取得在美国的时代美国的土地上表现美国人的方法”这一宣言5,霍珀从不煞有介事或自命不凡。与师尊亨利及同门贝洛斯(George Bellows)比照,霍珀还有另外的敏感区,不同的关注点,这与他的个人性格、旨趣修养有关:他不那么自信,或许还自卑;不那么狂热,仿佛还冷感。倦于虚假交往,喜欢独处自安。既不去放浪形骸寻欢作乐,也不会愤世滋事变态好奇。霍珀再正常不过,更独特不过,他不呈异端却拒绝合唱,就以一种沉默的气质发出呼告,就以一种规避的姿态诉说心魂,就以一种暗示的力量震荡观者,就以一种同心同理体察体谅的角色感进入人物,就以一种抉隐发微剖薪析理的描绘力展现深度。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言词来申说霍珀的方式,姑且拙劣地命其为“对反意识”,比如描绘都市的喧哗浮嚣,他偏要从沉寂静谧落笔;那种紧张焦虑促迫不安的众生相,他却从麻木不仁迷茫不定着色。同此,他那无时不有无往不复的人道的温情,也都从幽闭隔阂凄凉落寞敷陈。以至品读霍珀的画,必搭配相反的词,形成矛盾顺逆的张力,引发不谐之谐的审美,像“冷漠的温情”、“疏离的亲密”,像“孤独的渴望”、“焦灼的镇静”,像“沉闷的喧嚣”、“压制的松懈”,像“舒适的不安”、“深度的浮浅”……
不阈于美国人,最终是人本身、“现代人”本身。霍珀深入勘究现代人日常生活的悲剧性,展示其生存困境和心理压力。就像威廉斯的观察,他们是“孤独的个人”,都属于大世界里的小人物,挣扎在不足道的最下层。太息生活的艰难,惶然命运的无定,失去信仰的撑持,远离存在的意义。他们又是“陌生的群体”,彼此相交集,又各自成障碍,表面常来往,而实际不兼容;每个人都自我中心,每个人又身处边缘。其“存在”(existence)的外仪呈现为“共在” (coexistence)6,却共同看不见别人的存在,仿佛别人根本不在。他们没有内心的共鸣,甚至不见外表的冲突,却都在群体中大感不适,既虚弱又脆弱,既无力又无奈,既有所萦怀又无动于衷;情感的损伤无法疗治,精神的苍白难于慰藉;延伸遭阻断、未来成乌有。就这样孤立着、疏远着、漂泊者、沉沦着……
由于霍珀的形式语言异常精准到位,因此其着意表现的方面都有所扩张—画出来的方面直指没画出的方面,就能奇外出奇,引人神驰心往,活跃着我们的赏会经验,感通其言外的艺术精蕴。但霍珀越是着意,就越发求其无意,比如他严格的几何造型,居然就强化到深藏不露,又如其卓越的光色处理,往往也都是暗中行使。扫去痕迹,让人感觉不经意;无懈可击,偏偏显得不在意,这就是很高的艺术才调。非要到自然不饰,才使人浑然不觉。
而在我看来,霍珀的几何学依然是心理学,它对应和结构着某种心理情境:秩序性或稳定性、延伸感或禁锢感,形成相互的作用循环,表出丰实的象征隐喻。同样,霍珀的光色处理仍旧是心理叙述,他千方百计强调光,日光月光星光,晨光夜光灯光,街上的屋内的家中的店里的,车站的剧院的海际的林间的,温暖的清冷的澄明的昏暗的,炫耀的暧昧的迷离的神秘的……无所不在地弥漫,不可思议的富饶,就令人想到莫奈,又决然不是莫奈—功深力厚相同,心思义涵相对—莫奈是描写光、表现光,是客观的物理的光;霍珀是想象光、创辟光,是主观的心理的光。马克斯特兰德在《宾夕法尼亚煤镇》的解读中出人意料地谈到“启示降临”和“领受恩典”:“他的光似乎拥有神圣的力量,好像里面蕴含着某种深意,即使完全被揭开的话,也只能呈现给那些选定的人。”(第十四节)真是闻声相感、知音解味,实在也是情理之中,总之处于“神光”之下。因此霍珀的光是无与伦比的,是无法把捉的,似挥之不去,乃不知所来。“完全揭开的话”,只能去听“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创世纪》1:3,1:15 和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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