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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20世纪还没开始” 诗人杨键的水墨画实验

2017-01-29 08:45:13 

“我们的20世纪还没开始” 诗人杨键的水墨画实验

  陈丹青认为诗人杨键的水墨画《足音》好在找到了自己的符号:鞋子。这符号“完全出于自然”,贴近诗人的性格、生活与写作语境。杨键试图通过自己的创作,寻找过去百年诗与画间断裂的联系。

  偏于安徽马鞍山一隅的诗人杨键,12年来潜心创作了八百余首诗歌组成的厚重长卷《哭庙》,近五年来,他又在自家院子里搭建的一间没空调、没风扇的小屋中,开始水墨画的试笔。

  写诗让他痛苦,画画让他开心。写诗让他贫困,而画画让他摆脱囧境。“诗的稿费一年不足千元,不画画我坟上的草恐怕有几尺长了。”杨键说。

  2013年9月底10月初,两件事终于在北京今日美术馆隆重地走到了一起。杨键的水墨画展“道之容颜”与他的诗集《哭庙》研讨会同时举办。艺术家陈丹青,诗人多多、翟永明,导演张元、李扬,歌手何勇等都前来捧场。

  阴柔的一面被革命掉了

  “我们会画画的人,看到个半路杀出来疯狂画画的人,有时候蛮害怕的,因为我们有很多东西已经没有了。杨键好像不是活在这个世道上的人。他在马鞍山做自己的事情,是个生机勃勃的在家的出家人。你看他这样子,在庙里也不太见得到了。”陈丹青这样说杨键。

  杨键是在家居士,一些熟悉的老人去世,他会为死者通宵念经超度亡灵。多年前,他从国企下岗,买断工龄后没有收入。尽管“杨键”二字很早就在诗歌界颇具影响力,却无法在当地作家协会里“在编”。在体制内无立足之地,他作为边缘人活着,正如《红楼梦》中林黛玉说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杨键从小喜欢画画,读画颇多,熟稔中西画论及艺术流脉。但真正动手拿起毛笔铺展宣纸,是在2008年。“毛笔与宣纸多敏感啊!”杨键感叹。“毛笔有阴柔一面,又有刚性的一面。别看它柔软,可以抵达最强烈、最刚硬的存在。可以渲染出一个干枯温润的世界。我们原先的存在有阴柔一面,后来被革命掉了,现在都是很阳刚的存在。”

  “康有为在20世纪初就说中国山水画已经完蛋了,水墨的命运同汉语的命运是一样的,都被革命与为政治服务改变了。”杨键说。

  杨键发现历史上的山水画大师与文人制度有关。为什么1949年后没有文人画了?因为文人制度不在了。“王维是混乱时代的产物,元四家也是,明末清初大画家也是,但平和的宋代同样产生了伟大的山水画,这跟当时的文人制度有关,宋徽宗本身就是画家,他建立了当时最完整、最大的画院。”

  中国画不论是变成宣传画,还是徐悲鸿对其“写实化”的“现代改造”,都是或滑稽、悲壮的大弯路。

  “20世纪以降西方现代性带来的巨大焦虑,使诗与画的内在关系断裂了。诗人杨键的水墨实验正是重建中国文人美学传统的一个见证。”本次画展策展人、艺术批评家夏可君说。

  夏可君特意将此次展览命名为“道之容颜”。杨键从历代文人画里看到了不同的“道之容颜”:古人画的文人脸——比如陶渊明,还有仕女脸,都有“道之容颜”。他看过一册明代春宫图,发现画中亭台楼阁与天地之间的男女,神一样忙着世俗之事,很美,也是“道之容颜”。倪瓒爱画冬天的枯木,董其昌善写寒林,也是道之容颜。到了八大山人,他晚年的山水很苦涩,像寒风吹过的水面一样,恰恰是明末清初的道之容颜。“我们这个时代的‘道之容颜’还没有出现,今天还没有人给我们描绘出这样一副面容。”杨键说。

  古人才不强调“真善美”

  一路下来,杨键画了“荒寒系列”、“黑山水”系列、“苦山水”系列,以及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命名的黑白“二十四屏”。

  他的画基本都是黑白的,在他看来,黑白是中国人的特殊喜好,是中国人区别于西方彩色世界的存在之感,黑白山水画特别容易让人安静,而彩色容易让人兴奋。

  黑白很不容易体会,很微妙。“古人强调的不是美的世界,而是一种存在的感受,‘黑’、‘苦’、‘干枯’。古人不像我们这样强调‘真善美’。古代一些字很丑,一些画也不一定是美丽世界,而美丽世界往往是谎言的世界。”杨键这么说。

  杨键在水墨山水中使用了白色的丙烯颜料,这样就区别于古人的“留白”,是想画出那种惨白、衰败的感觉。“国画的钛白是有喜气的,有一种非常平和的感觉,我不是很喜欢。”杨键说,他喜欢八大山人晚年的山水,像被大火烧过的感觉,山上只剩下几棵枯树,光秃秃的,这种孤单异样的美反而让人抵达了宁静。

  人们在杨键的画上,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白造出的雪景和寒冷。“我想到20世纪巴黎画派的郁特里罗,他的画代表颜色就是惨白的颜色,表达一种枯寂寂寞的心理。”艺术评论家王端廷说。

  杨键的忧虑是,20世纪是中国人失地的世纪。丧失了对土地的依存,就失去了自由和诗意。山水没了,山水画再伟大,也不会有古人站在自己土地上那种永恒感了。

  杨键诗集《哭庙》写的就是20世纪。书名来自金圣叹的“哭庙案”。“哭庙”指士子们聚会在孔庙前,向至圣先师申诉时代的斯文扫地和道德崩溃。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杨庆祥从《哭庙》想到《儒林外史》最后一章,那拨明朝知识分子到南京去哭庙祭礼。“一般文学史都认为这一章是败笔,我认为这才是《儒林外史》最精彩之处。和吴敬梓一样,杨键试图在诗里重建这种文化仪式感。”

  与杨继绳、杨显惠、高尔泰、阎连科等用纪实散文或小说表达饥饿和死亡不同,杨键用诗歌触摸那些有名和无名死者的“墓碑”。不管是土改、反右还是饥荒、“文革”,那些死者中既有地主,也有知识人,他们的死亡与庙宇和亭台楼阁的灰飞烟灭同时发生,而后者只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志里,徒留下古雅的名字。

  杨键觉得20世纪就是个“砸庙的过程”,“毁灭了中国的亭台楼阁和庙宇”。杨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20世纪百年之苦,无论深度还是广度,都可说世界第一。西方的20世纪已经完成了,我们的20世纪还没开始,许多清理工作还没开始,我们还在毁坏的恶果里。我哭了12年,还要继续哭下去。”

  杨键反反复复地写那些苦难,反反复复地画山水。“就像禅师每天问自己是谁一样,总有一天我会顿悟这苦难、这座山是怎么一回事。”有这些苦难,他不担心没有文学,在那黑暗之苦的深处,一定是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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