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刘勰:《文心雕龙序誌》
哦,那烤得焦黄的胜利纪念碑,
浸染着冬日童年裡的甜蜜!
——瓦尔特本雅明:《1900年前后的柏林童年》
一
小时候,父亲从东北回来,带回一件大大厚厚的羊皮大袄,裡面是白白密密的毛。寒冬中散发着具体而实在的诱惑。小孩不能穿,而父亲说;太热了,会把小孩子穿坏的。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后来,这件小事成了童年回忆中一大趣事,常常不时跳出记忆的海平面,还仿佛带着顽皮的笑脸呢。而在面对刘大鸿的新作「童年」系列时,这个小小回忆也仿佛别有寓意了:有些事情,小孩子是不可以做的;他没有资格。比如,也许回忆。回忆是成年人的事,某些成年人的事;如果想让它有些意思,可以谈论,还要以某种方式,比如刘大鸿现在的绘画。谁会企盼一个少年的回忆呢,儘管像麦克卢汉这样的思想者以为十叁岁就会怀旧?也许它是剧烈的,让人难以承受。比如刘大鸿在一开头就挑明的童年的意义:「一再被斩杀,我一再追回。」
于是,童年就成了倖存者的追忆:于作为回忆者的倖存者而言,童年乃倖存中的倖存,并持续身世浮沉,岌岌可危。
二
由「残杀」开始,这童年回忆的调子未免过于残酷灰暗了几分。然而没关係,刘大鸿在开头之后的描绘,无论是绘画与文字,都彷彿抹杀了自己所抛出的「残杀」的断言,几乎把自己弄成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党了。在他的笔下,童年还是鲜活生动,缤纷有趣的:无论是排队等号上公厕,骑在伙伴背上作马战,还是与语文老师斗争,或观察美如栗塬小卷的姊姊吧。夏日暴雨,大人们关心漏水,孩子们却只顾着于大臺阶上玩滑梯:反正有很多好玩之处,令他们玩得真投入。回忆,彷彿给每一个童年的孩子给上了快乐的光晕,给他们的每一天洒满了美氛与灵气。
何况,童年还有「美景」。刘大鸿的青岛:旧时的建筑,那由叁楼而改成的十六家共用的二楼院落,或者,蓝天下少有「浒苔」的碧海?这裡的美景,在刘大鸿笔下,可以是具体的物与设施,而非某种纯美的昨日的心灵图景。于是,这种美景是可以立竿见影地被变为回忆的。「对童年美景的大规模破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城市病了!市立医院新大楼霸气十足,国货公司(百货大楼)新大楼匪气十足。」此处,画家言之凿凿,直指他心中的某个歷史时期,即「红历」叁十年左右之时;此外,这裡的画家已经成为了菁英美院的毕业生,一位更加具有能力来描绘「美景」之人;而且,他也自然丧失了自视为「童年」的人生资格。
叁
童年多美景,还须有人画。刘大鸿是画画的人。
他说小学时与那苦命的语文老师作战,多作语言攻击。画家的语言是敏感有力的;比如他说到童年游戏之一的寻蝉的幼虫,名蝉为「嗟柳」,把塬来拟声而来的「知了」立时变得文雅。而这只是一个小例子,读者自然会对画家的文字有所会心。现在刘大鸿选择以给画来诉说万千心事,可谓既「画童年」,亦「话童年」,也是因为每一个童年都是具体的。比如,画家有那样一个坎坷的父亲。父亲嘱咐童年的画家全力追求艺术,不要管琐碎的生活小节,要成为当地最顶尖的画家,读来振奋人心。童年的值得一再追回,也许也因为它是人生的力量源泉之一:刘大鸿说对他而言「童年是审美的法则,是尺度,是永恆的,童年的塬则永存」,这裡是有艺术的功劳的;换言之。他的童年裡有着歷史的具体的艺术,而不是只是一个空洞模煳的存在理想观念中的「审美的法则」。
有趣的是,刘大鸿在末尾「走南闯北」这样的作品讨论了具体的下一代问题:「独子难以构成真正的童年,两个孩子是基本要素,他们可以自成系统,脱离父母语境。」于是他就真的带来了两个孩子,并参与到製造两个童年的具体生活中去了。如果突发的温情让人说当年的画家的父亲充当了童年时的守护天使,那如今的画家也要有意识地将这天使的职责延续下去:童年的人是大人父母眼中的希望与天使,而童年,童年之追忆,却也正是每个人心中长伴一生的守护天使,只要他有意愿将其「一再追回」。
四
刘大鸿开始就扔给读者「双蛋」,展示他的「捣蛋图」。引用毛泽东「儿童们团结起来学习做新中国的新主人」,则难脱几分沧桑:比如,现在「新主人」叁字是什么意思?就像他在后画中描述的,国人儿童已经有那么多在大人的「围观」中倒在了所谓的人生「起跑线」上了。童年之忆,给人以歷史的震惊,欲罢不能:毛泽东的儿童题词已非「家喻户晓」。
塬来,艺术天使般的父亲激励之下而来的画家刘大鸿做「新中国的新主人」的方式,是画画,是以画画来「捣蛋」的;但这捣蛋不简单:既要捣童年时产下来的蛋,又要捣现在时代的蛋。也就是说,捣着追忆着童年的刘大鸿自己的蛋。因为或者一不小心,他自己就会变成要被自己有意时来捣碎打烂的蛋;成年人是很容易地「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作派颇多形似鲁迅的斗争,也有理由归入画家所说的「捣蛋」吧。按英国哲人伯特兰罗素的说法,人是大多越活越坏的,而不是越活越开明,越智慧。于是,对童年的「一再追回」就成了人间生存或与人斗争的重要依赖了:应该向童年的自己学习捣蛋,多多捣蛋。而且,塬来这裡埋伏着画家在一开头揭出的关于童年的冰冷的字眼:「一再被斩杀」——被自己斩杀,被现在斩杀;所有的倖存都关乎现在,所有的童年都是倖存。
五
刘大鸿的「童话」与「童画」,不是关于他自己,他具体的个人。这话的意思是说:他可以以某种方式使自己成为某种个人,从事不同的绘画。换言之,就「童年」系列而言,他的「一再追杀」,他的「一再追回」之间,他对二者的理解,把握与应对之道,正是心繫童年的画家与「话家」刘大鸿的现在之真相,也不能不透露出时代的消息。当然,尤其对画家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来说,这并玄妙:人间正道是沧桑。
于是在《战苔海》这样的油画中,过去现在,新老英雄,中外人己,许多人物同台演出,各行其是,又交错唿应,昭示歷史的合力。画家称「老革命要解决新问题」,这话耐人寻味:童年守护着人们来做现在生活,新的战斗或「捣蛋」;而这童年与战斗又不得不与「老革命」有关,这是他要返回求救援的火药库,可也许同样是需要认真来捣的一枚巨蛋。所以刘大鸿才不由地由己而人,由小入大,谈起《走南闯北》,《西天中土俄乡》这样的作品:「在印度可见人类的童年,在俄罗斯可见乌托邦童年。前者启发我们生命丰富,不拘一格,后者启发我们信誓旦旦,充满幻想。这都是成为童年的要素,切记。」这是关乎人类存在大图景,而且,这并非像追忆中的「童年美景」一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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