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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的自画像,最后的审视

2017-02-18 08:52:44 

伦勃朗作品《有两个圈形的自画像》 114.3cm×94cm

  如果要列数赋有传奇经历和悲剧色彩的艺术家,伦勃朗无法缺席。他用如同过山车般的生存经历告诫那些涉世不深的后辈求艺之路的艰辛,同时又身先士卒地将自身扮成茫茫星空中遥不可及的星辰,令仍挣扎于尘世的碌碌庸才们望尘莫及。对于我来说,穿梭时间却依稀可辨的是他画中经年累月的眼眸带来的一瞥,这一瞥源自他用短暂一生积淀的自我描绘,只可惜当这摄人魂魄的目光撼动我之刻,昔人早已驾鹤西去。

  我曾多次造访西欧的博物馆,走马观花地掠过古典画作后,总是迫不及待地搜寻着那些熟悉的房间。我知道,伦勃朗的肖像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守候着。

  对我而言,他生命最后几年中创作的《有两个圈形的自画像》俨然一座雄浑的墓碑,遒劲而随意的笔触表述着松弛而缺乏活力的肌肤纹理,仿佛是一种生物学意义上行将就木的宣判,但笔触本身则不乏温婉和活跃,令我从中透息出他仍充满能量的呼吸节奏。他对自己的表情再熟悉不过,甚至不能说他是在自我描绘,而是灵魂跳脱出自我的最后审视。这一审视最终汇集到双眸,那是恒星临终前最后的一瞥,也是其走向幽暗黑洞的起点。他的目光连接着此生和彼岸,而肖像则是横隔期间的切片,我无法洞穿他,却也能感知到背后死亡与终结的气息,他令我汗颜、恐惧、敬畏,但又无比欣慰。伦勃朗的肖像从未透露出些许绝望和愤然,相反,却始终含情脉脉,犹如一首挽歌。

  在与命运纠缠和殊死搏斗的同时,伦勃朗用他的目光作为一种注解。在他为数众多的自画像的自我审视下,某种敬畏之情在他的一瞥中被逼迫出来。伦勃朗自画像中的一瞥与其说来自他的内心,毋宁说来自超越了他作为凡人的洞见。他自身已不是目光投射的灯塔,而是闪耀本身借用了他的血肉躯壳。那种闪耀曾经用附着在珠宝、黄金、金属乃至人物肌肤纹理中的光芒引起他的视觉迷恋,但最终,他将这种对个别事物的表现兴致转化为一种普遍的绘画肌肤。肖像在他笔下被这层肌肤包裹着,甚至包裹即是表现本身。

  他不负“光的大师”这样的溢美之名,但光在他的画面中好比是笔触和肌理那般的书写媒介,又是摄人魂魄的利器。他将光线如灯塔般地投射于自己的肖像,使其从混沌的黑暗中卓然显现。我们仿佛不仅和艺术家直面关照,更是在感受着时光镌刻的痕迹。他执意、坚忍以及泰然的神思一次次从错综交织的笔触中渗透出,令人觉得他作画的过程就是对自身感知的拷问。

  与他同时代的意大利或法国的肖像画不同,伦勃朗用自画像为世界提供了一种解释。不仅是简单再现事物的相貌,更重要的在于寻求一种表述,某种不用依靠形貌特征去辨别就能感受到实在的方式。伦勃朗为此创造了一种统一的质地,无论是肉体或是自然,实体或是虚空,他的笔触就是接收和传达的神经末梢,并将之放大到足以引起我们视觉感应的体量。每一丝笔触都让肌肤成为一个世界结构运动与生成的能量场,我们甚至能够根据笔触的方向和轻重来感应能量传递的节奏与功率。

  如果说伦勃朗的绘画通过强烈的明暗对照、表现性用笔凸显了他对于人性光辉的理解,那么这一理解则是他基于将自身嵌入了同世界结构的同步运动中,从而超越了作为一个孤立个体的旁观者姿态。他用自身编码组成的一套表现结构,塑造出一个个肖像的活物,它们经常跃出画面,诉说世界真相。

  很多时候,我都能从伦勃朗的自画像中闻到那种不可名状的无奈和困苦,就好像现实永远在不断地翻版重演,那泥泞和挣扎着的画面肌理即是一种绝望现实的预告。我虽不在伦勃朗的时代,但却能十分真切地感触到这一同质的处境。因为,他的绘画从来都不是面对广泛的认同,而是朝向一个个孤存于世间的单独个体,用他那洞穿一切的一瞥来回应每一个体的凝神注视,就像殉道者最后的谢幕,如此亲切,却又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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