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鸿：小强强

梅十方，江湖儿女系列《十勇士》布面油彩，135x300cm，2014年

　　梅十方是一个相貌平庸又极度聪明的人。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他也喜欢走捷径。捷径与捷径其实不太一样，走得不好，就是小聪明；走得好了，便是大智慧。梅十方显然是属于后者的。而他在平庸的相貌之外，还有些表面上的木讷，所以我是觉得他属于那种大智若愚一类人之中的一个。

　　如果你被梅的表面上的木讷所迷惑了，那你就是被欺骗了，这种表面上的“示弱”，实际上相当于是他的“保护色”。把自己往弱的一方面去伪装，实际上是为了更好地去争得自己更多的生存空间。这也或许是大多数中国人的一种生存经验。底层的民众往往会把自己视为蝼蚁命，但是，往往生生不息，生命如野火般蔓延的也是这样的一群人。

　　在周星驰版的《唐伯虎点秋香》中，唐伯虎为了跟别人比狠，把一只被自己压死的蟑螂当成自己的宠物，呼为“小强”。本来，×强、××强，抑或阿强、强仔，本是粤语区中的一个极为普通的名字，在周的电影应该本无特殊所指。但是，其很迅速地在中文区里广泛地流行开来的原因，我想它应该是普遍符合了大多数生活在社会中下层的小人物们的境况，是对于其自身处境的一种自娱与自嘲。小强者，蟑螂之别称也。它相貌平凡，甚至是有些丑陋，但是它有异乎寻常的强大生命力；它似乎庸庸碌碌，终日为一口活命的食物而四处奔波，但是全世界都能看到它强悍的身影；它貌似胸无大志，终其一生卑微地生活在阴暗的角落中，自甘萎缩地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但是它能把目击之处的一切都当成自己的食物，弱小的身形有着一个强大的胃口。虽然蟑螂肮脏、丑陋，会污染食物，传播病菌，但是当大多数依托于网络形成一种“集体狂欢”的假象的大学生们，他们刚刚走出校门，既是当年第一批的“网民”，也是有中国特色的“教育产业化”最早制造出来的一批产品。当他们刚一迈出校门，就发现自己已经被社会抛弃，之前想象中的虚假的光环已然不复存在。当此时，一个“小强”似乎让他们找到了身世命运的心理慰藉，于是乎，拜互联网之便，这个称呼便在这个群体中播散开来，并很快又向整个社会蔓延。是时，每个人都似乎从中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境遇，那种心情，那股踌躇，那腔热血，那转回肠。事已至此，小强似乎成为一种具有广泛代表性的“国民称谓”。这种普遍性的自嘲、自喻、自况的心理，或许正如与唐伯虎同为“江南四大才子”的文徵明在《铁柯记》中所写的那样：“此殆造物者成吾志也，遂以自况，而人亦谅之，不以为过。”

　　前文说到，梅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他本是川美国画专业毕业，对于对象的相貌势态、微情末神极为敏感，本是可以在表现市井民俗的国画领域有所发展，但是他又对油画非常痴迷。作为一个聪明人，或一个自认为聪明的人，他需要走捷径似乎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这样便产生出来了用油画材料来画国画的神韵的最原始的动机。主意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具体做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近现代绘画领域也有提出“中西结合”的命题，但状况并不乐观。在一开始作为尝试性地画出几张之后，梅很快便遇到了表现手段模式化的问题。油画所擅长表现的体积、块面，而国画所依赖的是线条、晕染，这两者有着根本性的、基于材料的物质特性的冲突。这回，聪明人似乎做了一件不那么聪明的事情了！但是，在梅的身上那股“小强式”的小宇宙爆发了。在他的那间窄小、昏暗的画室里，我是亲眼看着他几年的反复试验，终于找到了自己满意的画面语言和表现效果。在他的近期作品中，油画材料对于体块的表现与国画式的晕染结合在一起，对于对象神情细节的夸张和变形与人物的总体的三维空间并不悖。这是我几年前与他讨论的时候就非常期望的结果，今天他终于找到了，我真心地为他高兴！

　　画面语言和表现手段的自信，给梅在作品意义的表达深度上提供了莫大的自由度。由此，一批“小强”式的人物形象便活灵活现地从他的画笔下涌现出来了。他的作品，初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首先，他所画对象仅仅是熟悉的身边人，或为同学，或为朋友，或为邻居；其次，所记之事，又无非是繁琐、庸常的市井生活。这似乎与那些用国画来表现的民俗市井图并无二致。但是，细品梅的作品，我们会发现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梅的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固然有具体的对象作为依托，但是超越了某个具体的人。也就是说，他仅仅是把身边熟悉的某个具体的人，作为自己要进入的某种境界的一种途径而已。而这种境界，就是他要表现出来的国民性格，以及今天大多数中国人的精神状态的一种普遍性喻指。沉默的中国人、木讷的中国人；在今天的物质世界的拜金主义心理压力下，带有某种普遍性的乖戾神情的中国人，在他们的内心到底蕴藏着一种怎样的力量？或许正如鲁迅在《野草·题辞》中所说：“当我沉默时，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当人们惊异于一个自近代以来就失去了自信心，并且丧失了创造力的国家，何以创造了居于世界第二的经济总量？去除镰刀与斧头的神话，那似乎就是一种小强式的貌似卑微的生命本能。

　　小强强，则中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