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看到让· 努维尔( J e a n N o u v e l )为伦敦蛇行画廊(Serpentine Gallery)所做的红色夏日“凉亭”,肯辛顿花园(Kensington Gardens)中拍下的照片并未使我感到特别惊异。毕竟,城市中这样富有雕塑感又色彩鲜明的建筑形体实在是太多了,芝加哥摩天大楼前的毕加索和考尔德作品都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例子。
2010 年 6 月,由法国建筑师让·努维尔(Jean Nouvel)为英国伦敦肯辛顿花园的蛇形画廊设计的临时展馆(Serpentine Gallery Pavilion)。
可不久前还不是这么回事。彩色印刷在上个世纪初叶渐渐变得简易前,人工色彩尚未统治这个星球的视网膜,即使是纺织品的缤纷颜色也不是那么容易染出来的,所以,极少有真正“五颜六色”的城市,奢侈的纯色在空间中的呈现也是罕见的。1929 年——大萧条的前夜——《财富》杂志开始意识到工业社会正在逐渐坠入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它评论说,“这是一场色彩的革命”,就像瓦格纳的复调音乐一样,爆炸般的各种新鲜色调的大合唱,被称为“颜色的交响乐”。
似乎只有处于前现代的社会,也就是“革命”前的状态,才能重新领略色彩单纯而浓烈的魔力。“红”原是人类最基本的色彩感知。“色”字的甲骨文意象是刀砍跪着的人的头——即使在今天的很多方言中,“色”和“杀”的发音还是相同的,就这样,从颈腔中喷溅出来的血红构成了“色”的基本涵义,和繁复花俏的品类无关。正如 1920 年代苏俄大陆上如火如荼的风暴对比着资本主义彼岸耀眼的广告学,生死攸关的时刻是“革命”的另一种量度,支配着这种“红”的其实不是视觉和理智,而是对于温度,生命汁液的感知——“红”是母腹,人类意识的开始。
毫无疑问,对于让·努维尔的童年记忆而言,红色代表着法国南方炽烈的太阳,殷红火热的樱桃、草莓、熟杏……绿色黏稠的树木汁液,也像极了血的粘度。在通常被想象成灰色无趣的英国首都,他不大掩饰一个巴黎人“在伦敦的欲望”——也正是在伦敦,努维尔递给我凉亭的画册,兴味盎然地一层层打开它重叠的书页: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侧卧在草地上的红衣少女,浓绿欲滴的树荫映出她丰腴的身体,我忽然懂得了这个看上去有些鲁莽的设计,它就像艾吕雅《在一个新的夜晚》中歌咏过的那样:
曾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
正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
将和我一起生活的女人
常常是一样的
你得有一件红外衣
一双红手套
一个红面具
和一双黑袜子——
瞧见你完全裸赤的
理由和证明
完全裸赤啊佩戴的装饰品
胸膛啊我的心
红衣少女裸赤的肤色本是洁白的,此刻她却被强烈的逆光照透了,红裙仿佛欲喷涌而出的血液,已经和她的肉体合而为一。她—它既是欲望的对象,又像是欲望本身,透过它整个世界都像是在夏日的火焰中燃烧起来……这正是努维尔本人所期冀的结果,他要创造出“一种依然隐约的形式,难以把握”,半透明的红色,淡紫或琥珀色的底调,就像他所钟情的玛瑙球、地中海海船上的衬垫,球衣的颜色,他母亲白皙脸上的妆痕,或者提香的绘画作品。努维尔早年追随过的老师保罗·维雷里奥(Paul Virilio)评价说,建立在如此印象上的画廊(gallery)建筑其实是一部摄影机,同时它又是通往感官世界的舷(gangway)。维雷里奥评价的红色夏日“凉亭”确实有着一个难以言尽的外表,它与其说是对原有画廊建筑平淡无奇的形体解析,不如说是对于画廊功能的现象学图解:全部都是简明的现代材质,“凉亭”用数片钢板和红色玻璃支撑起一个活动结构,一座可以展开和收合的屏风-舞台,既像是汽车挡风玻璃又像是一部半明半昧的屏幕。它没有明确的功能,它所抵达的是一种“须臾的形象”(trans. appearance) ——维雷里奥说,那是一部疾驰过花园的赛车。
维雷里奥和努维尔共同的朋友,著名哲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 )在卢森堡公园里散步的时候,一名艺术家正将红色的玻璃片装置在那里。鲍德里亚拍摄下的照片于是有了一系列红色的倒影和透明度,捉摸不定。努维尔承认,他正是在这里领悟了建筑“暧昧的功能”(oblique function),它不是关于确实的空间而是指向时间流逝中不定的呈现,这一切是由红色形象地表达出来的——我们又回到了母腹中的世界,单纯而浓烈的基本生命意识,和视觉与理智无关:
红色是夏日的流火,红色映衬绿色
红色亮丽、活跃、洞明
红色煽动你,打破禁忌,欢快
鲍德里亚说过,“思想的行为是鬼魅一般的(furtive)的,就像摄影一样,是一个关于‘消逝’的行为,当你呈现的时刻,你便赋予了事物意义,但这时已太迟了,所以,当你还没有抵达的时候,你必须充分利用转瞬即逝的那一刻,充分利用你不在场的机会,抓住没有你的那个世界”——对于努维尔而言,这也就是萨曼莎·哈定汉姆(Samantha Hardingham)所评论的,“让人欢喜的不可捉摸的构图,对基地的大胆的戏弄,对须臾的追寻,意味深长”。
对英国人来说,“红”也许是打破他们灰暗天性的那些例外物色,红玫瑰,或者伦敦街头那些常见的双层旅游大巴或者电话亭;可是,努维尔的“红”却是“休洗红,洗去红又浅”式样的现象学的红。他说,“玫瑰花瓣终会落下,日光只是在转瞬即逝的黎明和黄昏的燃烧中才现出火红,红色是激情的颜色,是脆弱注定短暂的爱情的颜色”。
尤利乌斯•科勒,《 去修正(反绘画)》(Julius Koller,De-correction〈anti-painting〉),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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