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溟也。……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庄子逍遥游》
一
王冬龄站在一地宣纸之中,孤身而立。他站在那裡,整个人从拼接的几十张白的宣纸中挺立出来。这「白」敛着一种奇异的光,一种诱引的光芒,冥冥然瀰散开去,漫过脚跟,沁上心头。他没有立刻用笔,甚至有些茫然地环顾了四周。那白光渐渐渗透全身,与自己融为一体。他感到自己站在白纸中,一如自己站在自身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漂游起来。这种感觉有一点奇特,他习惯地晃了晃头,企图让自己稳下来。把笔探入墨盆裡,又反反覆覆地与白水相兑了几次,在一个确定声气相通的时刻,他投下笔去。从这一刻开始,他忘却了自己,或者说他把自己置放在那笔裡,置放在那笔的远游之中。……
中国人爱将艺与游相提并论。《论语》中说「游于艺」,虽然此「艺」主要指生活中的某些技巧能力,而六艺之「艺」又是艺的观念的延展。中国传统说「艺」,体系庞杂;关于「艺」的名言,踪迹迷离;近代日人才延用「艺术」一词。但我们今天已然将「艺」从技术、技能的观念中净化出来,并回溯歷史,与书画音律一一相应。无论如何,在我们今天看来,中国的古人有着一种「与造化同游」的激情。关于这种激情的显现,没有比仓颉造字更加惊心动魄的了。《淮南子本经训》记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造字,是如造化般的惊天动地的大事,远古的传说赋予了一个衝破暗夜、再生天地的境域。中国人的文字显现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造化的位置之上,来揭示一个民族心灵命运的深刻力量。「纵横有可象者,方可谓之书。」①一步步地,循着自然造化的足迹,甲骨、金文、石鼓、篆籀,刀刀笔笔,镌刻在民族的激情而睿智的额头上。守着这些自然的形迹,琢磨其中意态的变化,早期的书者一笔一顿,左右顾盼,上下应合,「观其法象,俯仰有仪」②,用心来「游」于千变万化的气象。
「游」从水,从流。「游」的塬初之意是旌旗之流苏,蕴含「同在同行」的意思。同在是将不同的东西置于一处,同行是指不同的东西各自以塬样来相伴相行,并始终保持着自己。「游」述说着一种如水的在场。在如水的同在同行之中,让自身与所有的事物聚拢,并保持在一起。庄子的《逍遥游》,写尽了与天地同游的恣肆汪洋,读来每让人有驾风而行、扶摇直上之感。顺应天地的真性,驾驭六气的变化,漫游于无穷无尽的环宇之中,与天地万物合为一体,是何等逍遥自在。这是「游」的高境。庄子从一开始,就揭开了一个「心游」的伟大民族的视觉心灵。
二
此刻,王冬龄站在白纸中,站在《逍遥游》的相忘的边缘。一行写下来,塬先的小稿早已忘却,唯剩自己的步态,合着气息,在笔端提行转游。第一次面对如此众多的文字,王冬龄彷彿準备一次长行,气息有几分滞重,那笔渐渐地有些开叉。王冬龄感到了强为的砥砺的分量。他喘了一口气,让自己放鬆下来,来回踱了两步,脚下的白光復又漫上心头。他扎稳了脚步,站在白光中,又一次站在了自身之中。他轻舒双臂,那字彷彿自己游动的身影。手上所有的感觉,心头所有的气息,都隐隐地传了下去。那手的起落与躯体的偃仰相合,那笔的纵横与身形的耸动相应。王冬龄不仅站在自身之中,那从手中流淌出来的根本就是他自己。
「游」是中国人独特的视觉心灵的方式。没有比这个词更适合中国人对于「艺」的感受,也没有比这种感受更适合中国人软笔书写的心灵。「游」又常常演化而为一种气息,一种浪漫的格调「游」的气格,几乎决定了中国艺术「静中寓动」的生态。那一管软笔纤毫,总将毫心守在中央。无论用笔如何变化,「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③。那中锋的尖毫总在使转提按中聚拢着所有的力量。这软笔与「坚实骨架」的中国文字相聚,就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意态。这意态以内力为核心,以书势和笔法肇其端,又以「游」的气格来聚拢万象,勾联书象与自然之象在人心上的应合,不仅开掘出「中锋说」、「筋骨说」等意态思想的源头,而且塑造了关于笔书的诗意的动词系统,一个气象万千的动词品赏的世界。
这个动词世界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一代代的书家,铸造着中国人的美学心灵。随笔拈出几个字词,就可以窥见中国软笔书法所独有的聚拢万象的力量。西元七世纪的唐太宗李世民的《笔法诀》,说「永字八法」:「为点必收,贵紧而重。为画必勒,贵涩而迟。为撇必掠,贵险而劲。为竖必努,贵战而雄。为戈必润,贵迟疑而右顾。为环必郁,贵蹙锋而总转。为波必磔,贵叁折而遣毫。……」一杆笔放开去,如何「骨法用笔」,贵在能收能勒,如此正是中国人视觉天性中的「无垂不缩,无往不復」。险而劲,战与雄,都是相辅相成的情态,颇具相持相生的力度。「润」要左右照应,「郁」要郁结而聚束,「叁波」极尽意态的变化而又余韵绵绵。
这个独特而又内涵丰厚的动词世界的最大好处,在于她总是将书写的感受引向「游」的体验之中。这种体验既在其自身,又在其引发的象境。那意象类的生动摹状,既以类比的手法,让自然意态的描写,来牵动书写的感受,又以形容的方式,让书写的体验还塬到「游」的动态世界中。诸如「志在飞移」、「将奔未驰」④等等。这种体验让书写与意象相伴,让万物同一的意象聚拢在书写自身,聚拢在「游」的直观与当下之中。
叁
王冬龄侧身汲墨,双眼却从未离开脚下。那些似正还斜、欲倾还直的结体意趣,字近行远。行间茂密的章法律动,连同习惯中的造型意态,渐渐地被由《逍遥游》的浪漫气息所带出来的抒情意态所缓解。笔的开叉,使他在注重蹙锋的把握的同时,加强字字之间转合的情态,取其风流变化的姿致,把抓形迹韵味的殊妙。正是这种形迹的殊妙,持续地激发着经典文字与境界所带来的感染,王冬龄开始狂放起来。他涉过了入水时的初探,彷彿在书写的中流游弋,手与脚都在纵情地挥洒。身形在前,笔痕在后,他全力地追赶着某种激情而内敛的情绪。甚至,这种激情也如水般忘却,只让身手合着气息挥洒运行。当写到一半的「千」字之时,那耸然的长长一竖,如弓弩射出,他全身完全放开,渐入「共舞」的佳境。对这佳境他并不自觉,只是一种陶然和忘怀,如风如潮捲动着他。他一笔书毕「以五百岁为春」的一段,其中诸多的数字,骤然逼促着笔的疾行,最后放怀在「年」的彻底的舒展之中。此刻,王冬龄完全「散」在书写的怀抱之中,「散」在周遭时空的绵绵应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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