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的俄罗斯是农民的国度。莫斯科的沙龙里,贵族的闲聊中夹杂著法语和英语,广袤的大地间,农民们在生存线上挣扎。传统维系著这个巨大国度的统治,而传统滋生在蜿蜒的伏尔加河两岸,森林和沼泽间,湖泊与平原,小镇的集市和酒馆里,农家的婚宴和丧礼中。每行每业的生计都很艰难,皮肉和心灵都受着苦,可是另一方面,人们又从身畔的自然之美中得到慰藉。这样反复的煎熬与滋养中,苦难与美好都逐渐被理解成一种神秘而温柔,只有俄罗斯人自己能够领会的宿命。它不可捉摸,难以描绘,于是被概括为:俄罗斯的心灵。
看见,并试图呈现“俄罗斯的心灵”的,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来自各种旧式家庭,在莫斯科,圣彼得堡和基辅的学院接受教育,对雕敝的社会现状失望,又被国家的新前途和可能诱惑著。他们迫不及待地与旧的事物决裂,于是便成为了边缘人。
文学中的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果戈里,契诃夫,音乐领域里的穆索尔斯基、鲍罗亭,绘画领域里的克拉姆斯科伊,萨夫拉索夫,佩罗夫,列宾……他们以各自的才能和野心为俄罗斯造像,却都交织著愤怒,忧伤,希望,眷恋,疑惑,这些既百折千回又朴素坦荡的感情,也许就构成了俄国文艺中那种丰富而单纯、强烈而雍容的诗意。
列维坦(Isaak Levitan)是19世纪后期俄国艺术界的顶尖人物。他才调早成,师出名门,是以《白嘴鸦回来了》震撼俄国画坛的萨夫拉索夫的弟子。他19岁时画莫斯科近郊公园景象的《索柯尔尼基之秋》,就被巡回画派的赞助人特列恰可夫买去。
列维坦吸收了荷兰风景画家罗依斯达(Ruysdael)微妙的剪影和起伏的大轮廓线,但是他又有细节,有完整局部,局部之间形成对比,阴云和阳光,娇嫩的小日本枫和深色松林。光和影子都是朦胧的,笼罩在淡淡的情绪里。风,吹拂过画面:高高的树梢,摇摆的枫树枝干,落叶与草尖,是暮秋的冰凉。但是色彩的温度是暖的:天空的淡粉、树林的深棕、枫树的橙红金黄,土地的浅棕和黄。这就形成复杂的参差感受,淡淡的慰藉和欣喜。与同时代同在室外对景做画的巴比松画家们相比,他们画的是视觉的微妙,列维坦画的是心灵的微妙。
《索柯尔尼基之秋》1879, 布上油画 63.5x50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亚科夫国家画廊
成名后的列维坦常在旅途中。他在伏尔加河沿岸作画,这幅《雨后的普利欧斯》中的普利欧斯(Plyos)是他常逗留的伏尔加河畔小镇。画里颇能展现他心爱的冷色调。雨后天光乍泄,万物的色都刚被水洗去,收敛著。在这单纯干净的光源下,色相的冷暖变化就更细腻。草色,砂土色,天色,水色,山色,远村色,都一点点地收到灰蓝的调子里。这种由宽阔的景深与细腻的渐变所烘托出的灰蓝,格外旖旎。如果说东山魁夷的蓝是装饰性的,马蒂斯的蓝是高纯度的,塞尚的蓝是富于结构感的,那么列维坦的蓝则独具一种温婉而明净的人性。
《雨后的普利欧斯 》1889, 布上油画, 80x125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亚科夫国家画廊
列维坦的风格与当时风行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所倡导的现实主义文艺美学是分不开的。现实主义文艺强调对社会的客观写照,又不是左拉那样无道德、无功利观的自然主义,而是要通过反映现实来触动社会现状,这就很容易使绘画成为讲故事,使绘画中的文学性压倒其视觉性。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就是一个例子。
列维坦画的是风景,可是他在选取题材、画面布局上,也会比较注重“关于人的主题”。《深潭》来源于当地一个少女因为爱情而自溺的故事。我更喜欢此画的草稿,从中可以看见最初抓住画家的,是那景象中所呈现的使人忧惧的命运。从他对情景的高度概括能力,也可见其才气一端。完稿近景上中的木桥、野草和土地清晰得纤毫毕现,加强了纵深感和中远景的幽深气氛。
1891 布上油画, 150x209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亚科夫国家画廊
1891, 纸板上油画, 25.3x33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亚科夫国家画廊
固态的油画颜料比较适于表现出体积感,速度感和暧昧感,可是列维坦的油画却能表现水彩画般的纯净和流动感,他的调色盘里的颜色一定很有节制,一定是下笔准确果断,才有极乾淨透明的画面。一幅《春洪》中,纳入了大地解冻,水面新妆,万物苏醒的种种细节,又把它们归入和谐又明朗的秩序与节奏。水面和天空都有张力,形的轮廓很整。套句俄罗斯式的比喻,这个人的眼睛,手指和心灵都珍贵得如宝石。
《春洪》1897, 布上油画 62.4x57.5 厘米, 莫斯科 特列季亚科夫国家画廊
与同时代的俄国画家比,列维坦更有一种深沉宁静的气质。他多画水,水是有静气的。尤其是夜晚乡间的水。我在泸沽湖旁的一个村子住过几晚。深夜出来散步,细长的土埂弯弯曲曲,一泓湖水就在旁边漾著,除却天上云里时时露出半个脸的月亮,四下一点灯光也无,就是《寂静》中的那样,直静到人心底去。然而,夜景的细节,在他来说纯粹是出于观察和想象。夜间的云彩是怎样变幻流散的,月光下犁过的地是怎样的,小白桦树皮上的闪光是怎样的,晚上的浮萍和水草是怎样的,水鸟掠过水面是怎样的,远处的农舍融成一片是怎么样的,都在他的默想中画来。
《寂静》 1899-1900, 布上油画, 149x208 厘米, 圣彼得堡 俄罗斯国家博物馆
看画家的手法在几种样式间来回摆动,是极有意思的。为什么他这么画,而不是那么画?同行的手法中有那些触动了他,那些不能?某些选择固定下来,就形成了风格,而某种选择受到冲击,风格就有了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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