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罗兰·巴特自述》
从“我”开始
在展出于博而励画廊的第二次个展“无限感应”中,方璐呈现了两件创作于2015年的录像作品。这两件作品分别名为《超月之秘密》和《寂静的海》,均以女性为画面和叙事的主角。前者以前苏联特务基地这样的封闭环境为故事展开的背景,后者则将卧室、厨房、客厅之类的室内空间置于空旷无垠的荒漠之中。尽管叙事的背景——抑或说布景——截然不同,但这两件作品在叙事方式和主题内容上却极其相似。它们都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让画面中的女性自主发声,讲述她们关于爱情的回忆或期待。
吊诡的是,尽管观众在最终的作品中所看到的是不同女性在镜头前的倾诉,但画面上的场景和人物的独白实际上均源于艺术家和她们的对话。这里所牵引出的是两极的问题,一极是独白,一极是对话;一极是私密,一极是倾诉;一极让我们联想到莫里斯·布朗肖所说的“对话之痛”,一极则应证了“个人就是一场对话”。而这样一种在最终创作的形式上所采取的转化所牵引出的则是与创作语言/影像语言本身相关的问题,即艺术家何以要取消他者,让主体直接对着镜头发声?艺术家何以要用自省式的自我描述和反思代替他者的质询与发问?艺术家如何再现人,再现人与其外部的关系结构?艺术家又如何处理作为作者的主体、画面中的主体、画面外的主体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亦即创作与观看之间的关系?
因此,从“我”开始并不简简单单只是一个视角选择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追溯到身份建构和认同本身的问题——从艺术家到画面中的人物角色,再到观看者,这三者的身份及其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进入了艺术家的调集与装配。和单纯用图像进行叙事,或是以第三人称进行客观叙事的影像作品不同,让单个的人物成为事件发生的唯一角色,让他/她的行为及讲述成为画面及叙事的唯一主体,这本身就构成了对影像创作的反思和解构——画面,或者说视觉在影像作品叙事中的主导及特权地位被打破,叙事被从直接的再现或蒙太奇的剪辑构建中解放了出来。艺术家让对于观者来说全然无关、全然陌生的他者来占据画面,强迫观者和这位对其而言毫不相关的他者长时间的凝视,进入这样一个陌生他者的私密生活,并倾听其有关内心的独白。这样一种影像创作中的叙事因而就从图像,从蒙太奇转向了话语,转向了直叙,从影像一直以来的图像式写作转向了语言式写作。
方璐,《超月之秘密》,单频录像,48'45'',2015,艺术家|图片提供
由此,“我”就显得极为重要,因为他/她构成了这样一个写作事件的发起者和主导者。那么,这个“我”在何种程度上是在场的,“我”又如何在作品中彰显自身的在场?独白,或者说第一人称叙事并非电影或录像的发明——甚至是在视觉艺术的领域中,能称得上此类先驱或提供参照的应该是绘画中的自画像——而是一种书写的形式。然而,如果说读者在阅读独白式的著作时总是默认和自己对话的书中的“我”就是作者本人,观者在观看自画像时总是默认画面中的人物就是艺术家本人,那影像中的情况就不尽然了。在影像中,尽管和画面外的观者对话的仍然是自称为“我”的人物,这个人物也的确是由艺术家设立并将其具象化,且赋予其人格的,但观者在画面中所看到的,和观者的目光发生关系的又的的确确是另外一个真实的,并非艺术家本人的主体。除此之外,影像中的情况显然要更为复杂:如果说在书本及画作中和读者/观者发生互动的只有单独的文字或画面的话,在影像中则表现为文本与视觉图像同观者发生的联动——在方璐的这两件作品中情况则更为复杂,艺术家还为这两件作品提供了作为背景音的鸟叫声。
“我”因而出现在各个层面上,一方面是单数的艺术家/创作者,掌握着画面和文本的权威,在作品中追求事件的再现、意义的表达,以及美学的达成;另一方面是画面中的“我”,以复数的他/她作为自己的化身讲述自身、观照自身、反诘自身;此外,还有一个站在观众旁边的全知全能的我,从一个有效的批判距离观察并审视眼前的这件作品。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呼应了书写传统中的第一人称叙事。尽管第一人称在叙事之初就已出现,但这样一种叙事方式显然具备更多的后现代特征(如果后现代的确意味着多重性和碎片化)。如果说客观叙事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从一开始就预设了一个确定的时代和社会背景,并由此决定了身处其中的事件发展及人物命运的话,第一人称的主观叙事显然背道而驰,或者说是对上述情况的倒叙实验——第一人称叙事通过摊开自身来讲述自己、他人、时代的面貌,以及事件在关系场域中的进程及其与所处时代的关系。这因而始终都提示着另外一种叙事存在的可能性,从而也昭示着意义的多重性。而且,如果说客观叙事从一开始就将自身置于一个呈现为集体面向的读者/观者面前的话,第一人称叙事显而意欲对话的是作为单数的个体。这在昭示意义的多重阐释的同时,还提示着身份认同的无数可能性。在这样一个创作者与读者/观者遭遇的过程中,即将诞生的是无数个创作者,及无数个读者/观者——相遇本身在这里即意味着身份的流动和叙事的变迁,即所谓的生成。
方璐,《寂静的海》,三频录像,2015 艺术家|图片提供
这在方璐的两件作品中体现的尤为明显。尽管任何影像在白盒子或黑匣子的展示中都无疑要暴露在公共的空间当中,但是,这些以第一人称进行独白叙事的作品却提供了一种在公共空间中进行主动自我隔离的个体观看与私密对话。甚至,尽管《寂静的海》这件作品以三频录像装置的形式出现在开放的展厅中,但它更多地在观看中体现为各个部分,而非整体或常见的多频录像中屏幕与屏幕的勾连。这涉及到了影像及影像装置最为核心的问题,即观看和体验的问题在这样一种独白叙事中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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