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来就是文章大国,文各有体,但对于各体文章,无不讲究文采,诗词歌赋自然讲究富丽流亮,即使碑表奏议等实用文体,也追求典雅风韵。阅读那些融理论与文采为一体的学术文章,在启发学思之余,也能感受美的熏陶。
可想而知,在今天讲究传播对话的学术圈,如果“言而无文”,就可能“行之不远”,那些缺乏文采乃至不忍卒读的学术文章,除了自身表达的不顺畅,也不利于圈里圈外的交流沟通,限制了学术的扩大发展。
现代学术日趋注重“科学性”,学术文章的文采在很多人那里不在讲求之列,从而带来了“把美人变成骷髅”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于“端正学风”的目的,学术文章的“规范性”受到特别的重视,强调规范本身没错,但推崇过度,势必压抑其他方面的自由伸展,结果之一,就是导致文章文采及其包含的学人气质个性逐渐隐没不现。人们常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形容眼中只有“个案”没有“整体”,可用“只见森林,不见树木”描述当下逐渐规范起来的学术文章,也多少表明了学界缺乏“木秀于林”的现实。
可是在现代学术发轫之初,学术文章也并非一开始就“把美人变成骷髅”,这个过程是在较长的时间内被“科学性”一步步“规范”成的。现代学术几个开山级的学者,如梁启超、胡适、鲁迅等人,虽然治学旨趣各有不同,但都非常重视学术文章的“文学感觉”,也愿意在自家著述中表现文采个性。
例如,梁启超的著述,无论是成体系规模的《清代学术概论》,还是学术短章如《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无不滔滔雄辩,文辞竞繁,如他自己所言,是“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虽然有后世学人讥讽他缺少“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可很多人也难以抗拒他创造的这种学术“新文体”,一时“学者竞效之”,启发了各种现代新学的建立。
与梁氏治学路数甚为不同的胡适,其实就是提倡科学精神的始作俑者,但在文章方面,却恪守文字务必“辞达”的原则,文章清楚明白,如宽河静流不显波澜,情采尽显。梁实秋不满他的文章“早年是清楚明白,到晚年还是清楚明白”,其实是不太了解“辞达”的那种境界。胡适终其一生推崇白话文的“文学性”和“科学性”,“胡适之体”的特色就是追求“言文一致”的境界,用纯净流利的白话文做学术文章,实为他学术文章不可取代的魅力。而鲁迅干脆直接把“学者”等同于“文学家”,他在《读书杂谈》中说:“研究文章的历史或理论的,是文学家,是学者;做做诗,或戏曲小说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时候所谓文人,此刻所谓创作家。”鲁迅合学者与文学家为一体,是取自中国古代“文学”的原义,但在现代学术语境下,也是学术文章追求“究心文辞”的自道之词。在《汉文学史纲要》中,他就对宋元以下学人“提挈经训,诛除美辞”的学术文章表示不满。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就与同期流行的学术著述不甚相同,不仅有魏晋文章的意绪,也有诗文评注点染其间,表现出守旧如新的魅力。
但鲁迅把“学者”与“创作家”刻意分开的观点,也并不全面,因为现代学者有不少是由创作家变身为学者的,他们的创作体会和文学思维自然会影响到他们的学术文章,从而使学术著述增添情采意绪。如闻一多、朱自清、林庚等,都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由新文学转行的学人,主张“训诂学不是诗”,当他们意识到科学性不足以统御人文学科,转而主张让学术文章染上文学性,于是,我们现在阅读闻一多、林庚等人的学术论著,无异于欣赏一篇篇美文,于义理和词章都能得到丰富的感受。
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后来成为物质文化史专家的沈从文,竟然宣称他的学术著述是对他文学作品的“摹仿”,说《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总得看来像一篇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叙事的散文”,对学术文章的具体写法,他还自道“即用桐城古体,间喜使用古代草字,积习既深,革除不易”。这种有意取法文学经验,且大胆使用古体文字的做法,其实与现在学术著作的体例规范相距甚远,但假如以规范进行要求,则文采风流不再,就是学术观点的表述也会大打折扣。
上述学者都是名家,他们学术文章的“做法”,确实有必要引起相当的注意。在学术离不开“科学”、“规范”的今天,留出一块自由伸展的表达天空,展示文采风流的意趣,也许确有必要。特别是对于人文学术领域,本来就是与古往今来的人类心灵和精神打交道,假如文字枯涩,行文板滞,不仅显出文章的外行,更重要的是,它可能说明了文章作者与研究对象在精神、意蕴层面的隔膜。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度的把握,能够两者兼顾,自然是一种理想和追求。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录入编辑:乾乾)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