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80后女作家孙频以往的作品《同屋记》、《醉长安》、《玻璃唇》、《隐形的女人》、《凌波渡》、《三人成宴》、《疼》等来看,她被评论界称为“女性主义作家”是很准确的。小说集《疼》和《盐》发行量非常大,深受读者喜爱,因她写出了现代女性精神中难以言说的部分,被媒体称为“当代张爱玲”。
去年,她的小说集《松林夜宴图》出版时,我们曾电话聊了许久。尽管近一两年的几篇中短篇仍以女性为叙述视角和描写主体,但我总隐隐觉得,这位以写作女性情感和生存状况的作家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不那么急迫剧烈,所以形容不出是种什么样的转变。
前几天读完她的新作《鲛在水中央》,孙频第一次使用第一人称写作——故事中的“我”有的是隐居的杀人凶手,有的是冒领母亲养老金的,有的四处流浪纪录片的导演——他们都是男性。原来如此,心中谜团随之解开。
“我用男性第一人称写作这件事,的确,我是刻意的。”我们就新作再次讨论,她一如既往用飞快的语速和坚硬的语气直接承认,改变是为了撕掉标签,摘掉帽子,向更广更深的创作走去,“作家写着写着,会很讨厌身上的标签,我不愿再被局限或困在女性意识里。我想做些尝试,不是‘女性’的写作,而是‘人’的写作。”
山西是故事也是故乡
“县城很小,很容易把握它的气息。”孙频说。她笔下的山西小城让北师大文学系教授张莉立刻想到贾樟柯的电影,将故事里的女人不自觉代入《江湖儿女》女主演赵涛的面容。这三部小说的灵感都来自孙频的家乡山西交城,这座“典型的北方县城”是她的精神发源地,也是小说发生地。
“二十年前一个老同事,在深山一座废弃的矿里隐居了两年。”孙频在一次回乡时无意间听到这样一句话,立刻觉得这可能会成为很好的小说,她抓住了机会,加以虚构,生发出《鲛在水中央》。
孙频家附近有座庞大的工厂,每次回乡她都要进去转一圈,看厂子发生了什么变化。其实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厂子就倒闭了,由于各种原因没被拆掉,如今已非常破败,渺无人烟,野狗出没。这里是孙频儿时的乐园,承载了她太多的童年记忆。孙频下决心,一定要写一部关于这个厂子的小说,后来成了《天体之诗》。
《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的故事也来自这里。一天孙频走在路上,碰到一个八岁小男孩,孩子独自舞着一把塑料宝剑,形单影只,面黄肌瘦。孙频问男孩:没人跟你玩吗?他没有玩具,只有一把宝剑,他告诉孙频,他的爸爸去了澳大利亚,过些年回来会给他买很多玩具。“小孩念念不忘,记住了这个叫澳大利亚的地方,他有一个存钱罐,里面有一些硬币,他问我:要攒多少钱才能够买一张票去澳大利亚?”孙频说到这,忽然泣不成声,“他特别打动我。”
对于孙频来说,一篇小说里最核心的东西可能就那么一两句话,它来自最真实的生活。她看来,文学中最逼真的细节极有可能来自生活,因为有些东西不是能虚构出来的。“小说不管怎么虚构,核心都来自那些能打动我的人。”作家要去写与他有最深层次联系的东西,不要跟风,不要流行什么就写什么,你可以虚构一个人物形象,但那种无法遏制的生命力是从生活中长出来的,孙频说,“所以我从来不认为文学创作是一件可以脱离生活、在天上飘的事情,它会变形,但根永远在大地上。”
张莉将孙频小说中的这种现实感归结为理解现实的能力。“今天我们会对一些写现实的作品不满意,是因为觉得作家写出的现实不是我们看到的现实,特别像假的。”张莉认为,一个作家写作艺术的高超就在于她用女性的口吻去书写男性的世界,“你能从孙频的小说中找到现实感,仿佛就是在我们身边生活的人。现实感不是世界上发生什么就写什么,那样的话要新闻报道干什么?”张莉对于孙频的评价很准确,无论你是生活中的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孙频都写出了你某一时刻的疼痛,她虽然写那么波澜壮阔的世界,但总有一个角落能够打动你。
身在泥沼渴望光明
用一个字来形容孙频的气质,那就是“酷”。大学同学叫她“频姐”:一头黑色长发,高且瘦,不笑的时候有些遗世独立的气息,仿佛生人勿近。可与她接触你会发现,这种冷硬的感觉只是表象,她待人真挚,情感充沛,提到自己故事中的人物时会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很多人用“残酷”“冰冷”“血淋淋”来形容孙频的作品。的确,面对现实,孙频的写作就像一把刀,直接插入致命部位,不给读者留一丁点喘息的机会。这种深入骨髓的凉意在这次三部中篇小说中有增无减——《鲛在水中央》写了矿场中四人合谋杀人,《天体之诗》写了工厂倒闭后厂长跳入电解池自杀,《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中男主人公为了冒领母亲的退休金,将母亲的尸骨埋在院中树下。令人惊喜的是,这次孙频在小说中部分采用了推理悬疑的叙述方法,环环相扣,不断反转,巧妙地将惊悚与叙述结合,平衡了阅读感与文学性。
但孙频毕竟成长了,她变得温和了,尽管这种温柔的暖意并不明显,只是若隐若现地镶嵌其中。《鲛在水中央》的杀人凶手尽管狼狈、悔恨,却坚持刮胡子、穿西装,他在非正常的生活中,坚持着仅剩的尊严;《天体之诗》中的下岗女工李小雁,无家可归,精神错乱,却坚持写诗,充满对生活的美好幻想;《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的小男孩拿着存钱罐里的钢镚,打算去澳大利亚寻找父亲,尽管他的父亲在狱中,澳大利亚只是母亲编织的一个白色谎言。
三篇小说的人物拥有共同的内在气质,他们都是身在泥沼,却渴望光明的。“我为什么要带着暖意去写人,这与我的年龄增长有关系,二十多岁的时候,看到冷酷的东西就全部写出来。我现在三十多岁了,看到十分,只写两分。”孙频将最残酷的部分遮盖住,换一种方式来表达,“不能再把人性的残酷摆出来给人看,意义不大。”
作家梁鸿很欣赏这一点,她敏锐地点出,虽然孙频许多小说的情节本身相当灰暗,但没有把故事灰暗化;孙频处理地很诗意——人还想成为人,而不是为了生存放弃了一切,以前孙频以冷酷和决绝著称;这次的小说有暖意在,不是刻意添加的几抹亮色,而是当人们在试图保持某种东西的时候,本身就是温暖的。
“孙频是80后一代写作者中的佼佼者,因为她对世界的理解有独到之处。”张莉看来,每个作家理解世界的方式都不一样,孙频理解世界最大的方式就是将所有的社会际遇都在一个人的身上反映出来。每个人无论是否沉默,是否处于失败的境遇,都会发现他的生命中有光泽,有向好的部分。那些生命破败、生活在黑暗中的人,都在不断向上。“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她的作品都写到了。孙频与张爱玲其实有很大不同,孙频是个勇敢的人,她直面死亡和黑暗,而且即使人生干涸、荒草没顶,依然能看到天上群星闪耀,这是她理解的人性。”张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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