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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草婴精神”,将继续流传下去

2019-07-20 08:19:28 文学报 

一种“草婴精神”,将继续流传下去

位于上海市徐汇区衡复历史文化风貌区的草婴书房了却了这位翻译家生前的一大心愿——“留一块墓碑,不如建一个书房。”参观者可以通过“人道主义启蒙”“中俄之桥”“翻译之道”三部分展览主题,走近这个具有独立精神、社会关怀的知识分子。

“我没有年轻到可以慷慨地浪费青春年华的程度,也没有老到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待死亡。”1985年,当翻译家草婴把自己的一大摞译稿首次带去苏联作协时,面对惊讶的异国文学工作者时如是说。

倾其一生,草婴对于苏俄文学的中文译介成就无出其右,翻译肖洛霍夫、莱蒙托夫、卡塔耶夫、尼古拉耶娃等名家的作品,凭一己之力、耗费二十年心血译就托尔斯泰全集。以译作的形式,他将多位苏俄作家的作品、思想一同固定在几代中国读者的记忆中。时至如今,在网上搜索类同于“托尔斯泰作品该读哪个翻译家的译作”的问题时,答题者给出的最大公约数仍是两个字:草婴。

近日,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的22卷《草婴译著全集》在上海图书馆首发,全集以约千万字的容量全面呈现草婴毕生翻译、创作文学作品的面貌:12卷收录草婴翻译的以托尔斯泰小说全集为主的俄国经典文学作品;7卷收录草婴翻译的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肖洛霍夫、莱蒙托夫等作家作品在内的反映苏联卫国战争和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作品;1卷收录草婴关于俄苏文学和文学翻译问题的个人著作;1卷收录草婴编著的俄文语法书;1卷收录草婴历年来在各报刊杂志中发表的翻译文章。

“我有崇高的使命。”这句在最困顿的人生境遇中时,草婴所说的自勉的话,他的女儿盛姗姗铭记至今。而今,面对着煌煌22卷译作全集,以及闻讯赶来、将偌大的报告厅坐得满满当当的普通读者,大家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也许身为翻译家,草婴的使命业已完成,但越来越为人们所周知的一种“草婴精神”,将继续流传下去

一种“草婴精神”,将继续流传下去

一种“草婴精神”,将继续流传下去

为中国广大读者架起一座通向俄苏文学殿堂的桥梁

1937年抗战爆发后,年仅14岁的草婴与家人离开家乡宁波镇海来到上海,进入一所英国人办的中学读书。时值上海“孤岛时期”,草婴把父亲给他的所有零花钱都用来购买进步书籍和文艺作品,沉浸在严酷现实和爱国主义作品中的他自然而然地涌起了忧国忧民的心情与追求真理的朦胧意识,读《鲁迅全集》,他开始对俄罗斯文学发生浓厚兴趣,而林克多的《苏联见闻录》,邹韬奋的《萍踪寄语》等生动记录社会现实的文章,则使他被十月革命后的苏联社会情况所深深吸引,动了学习俄语的念头。

从跟随俄侨女教师学习俄文口语,到结识姜椿芳先生,开始为塔斯社上海分社的《时代周刊》翻译关于苏德战争的通讯、特稿等,1942年又参与了中共地下党创办的《苏联文艺》的翻译工作。对草婴来说,这段岁月日积月累的不仅是俄语阅读和翻译水平,更是以笔投身、参与到反法西斯战争中去的信念。自此,在俄文翻译的道路上,他一走就是一辈子。

1955年,草婴翻译了尼古拉耶娃的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首版就印发了120多万册,打破了当时翻译小说的印数记录。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以及《一个人的遭遇》等一系列作品也是在这一阶段翻译完成的。在特殊年代,对于肖洛霍夫的译介,却成了草婴遭遇种种不公的原因。文革结束后,他几乎立刻开始了托尔斯泰全集的翻译工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三部长篇小说和六十多篇中短篇小说,总计四百万字的全集于1997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和上海远东出版社联合推出。高尔基文学奖、中俄友谊奖、鲁迅文学翻译彩虹奖、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在翻译领域,草婴获誉无数。但就像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陈徵所言,草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是汉语世界最为全面、风格最为一致的托尔斯泰的作品翻译者,既代表着新中国成立之后对于苏俄文学的翻译高峰,也以准确、凝练的翻译,为中国广大读者架起了一座通向俄苏文学殿堂的桥梁。

他把对自己的人生认知转化成使命

上世纪90年代,有这么一件轶事:上海翻译家协会曾一度被要求更名为翻译工作者协会,遭到了包括草婴在内一批翻译家的反对。在草婴眼里,翻译是一项工作,更是一项文学创作事业,单纯考量直译的准确度和技巧,是对翻译事业的不理解。

文学翻译是一门艺术创作,这是自开始从事翻译工作时,草婴就对自己立下的准则。他曾在多个场合习惯性地将翻译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艺术性翻译,一类是技术性翻译,文学翻译即属于前者:译文要具备“像原著一样的艺术标准和艺术要求”;翻译中“要保持‘洋味’,反对‘洋腔’”;“要充分尊重原作的风格,同时译者也要有自己的风格”;“做到让读者‘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翻译家高莽曾忆及一次谈话中草婴自陈的翻译步骤:第一步反复阅读原文,就好比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前后用了六年改了七遍,译者怎么也要读上十几二十遍吧,读懂了,翻译时候才能够得心应手;第二动笔翻译,忠实地把原文译成汉语,但翻译家不是机器,文学翻译要有感情色彩;第三步仔细核对译文,一句句地核对有没有漏译、误译;第四步摆脱原作单纯从译文角度来审阅译稿,尽量做到流畅易懂;再下一步就是把译稿交给编辑审读;校样出来以后自己再至少通读一遍……翻译《战争与和平》,草婴也用了六年,他给小说中的500多个人物每人写了一张卡片进行梳理,单是这些卡片,就相当于十副扑克牌的厚度。在草婴传记《译笔求道路漫漫:草婴》的作者之一金波眼中,对一个文学翻译者而言,出色的外文水准和翻译技巧、厚实的母语功底,精准的文字表达能力都是成功必不可少的要素。“而在历史磨炼和时代变迁中,具备的敏锐、深刻的思想和心系天下的责任感,更是造就翻译大家的首要条件——草婴身上就具备了这样的条件。”

在草婴这样的翻译家身上,曾任《托尔斯泰全集》责编之一、如今的浙江文艺出版社上海分社社长曹元勇看到的更是一种珍贵的信念感和使命感:他们的翻译,不止是看到一些文学故事,不止是打开世界上几个丰富的窗口,更重要的是带来了精神上的信念和滋养。“就像玄奘翻译佛经、罗念生译古希腊悲剧,他们的翻译是有选择的,不会把宝贵的翻译能力用到别人也能做到的事情上。草婴把对自己的人生认知转化成了使命。”

在曹元勇的印象中,草婴是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人,也是一个具有社会关怀的知识分子,从不会为了明哲保身而放弃自己的判断和立场,在翻译托尔斯泰的过程中,草婴自己也深受影响,吸取了很多营养。“他自称为一棵小草,走在大街上时,我们也许看不出他是多么伟大的人物,但就是那么瘦弱的一个人,容纳了那么大的精神能量,让人非常敬佩。”

是不是有一个始终如一、勤奋、精益求精的草婴精神?肯定是有的

草婴曾给经济学家张五常送了一套他翻译的托尔斯泰全集,在《草婴译著全集》的首发会上,张五常写来贺信忆及此事:“我对着这套译作发呆,心想草婴先生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但我又想托尔斯泰为什么要花整个生命去从事文艺创作?莎士比亚为什么要写那些剧本?莫扎特为什么要写他的25首钢琴协奏曲?贝多芬为什么要写他的9首交响乐?这些人都把自己的生命压在一种作品上,那是为什么呢?”

就像曹元勇所言,对于草婴这样的翻译家来说,译什么,也许是比怎么译更为关键的一项选择。上世纪80年代末,翻译学的研究中心逐渐从语言学研究转向文化研究,相关研究认为翻译活动不仅仅是语言的输入,也有文化输入的意味,对于文本的选择,是翻译家的个人眼光、价值观的体现。正如文学作品是作家创作的主体和他人研究作家时的主要入口,译作便是翻译家选择的主体,为什么选择翻译这个而非那个,从中我们似乎可以管窥翻译家的思想世界。

今年3月,金波在陪同草婴家人整理草婴书房时,找到了一套鲁迅全集,仔细一看,竟然就是草婴曾提及的1930年代对他影响至深的第一套作品。草婴的夫人盛天民也曾说,鲁迅作品是草婴最为重要的生活教科书,鲁迅站得高、看得远,以自己的作品改变中国社会现状,改变中国人的命运,这些草婴曾反复叨念的话,背后是鲁迅对于他翻译理念的巨大影响,这种影响既是以笔为投枪的坚定立场,也是译作中透露出的对于广大青年的希冀和期盼。

从更深一步的角度说,草婴的人生底色是由他的人生阅历,以及译作中所传达出的人道主义精神所共同构成的。身为医生的儿子,草婴幼年有时会跟随父亲一起为穷人免费看病。以自己的所长接济天下的信念,从小就在草婴心里生根发芽。如今94岁的老干部汪礼彤曾与草婴是中学同学,当时经常到草婴家借书看,他视那时才十多岁的草婴为自己的人生启迪者:“他以进步思想熏陶我,他是我参加革命、走向革命道路的引路人,终身难忘。”

1930年代,鲁迅是在国内最早介绍和评价肖洛霍夫的作家,他对于肖洛霍夫的推崇,也让草婴注意到了这位苏联作家。在肖洛霍夫的作品中,草婴读到的不仅是明朗简洁的新文风,不仅是刻意的榜样和标杆,而是某种苏醒中的精神理念。“我深深感到文艺作品首先要关心人,关心人们的苦难,培养人对人的爱,也就是人道主义精神。”穿越战火纷飞的岁月,经历社会的曲折发展,草婴始终相信,优秀的文学作品一定拥有一种强大的人道主义力量,而在苏俄文学中,这种力量的集大成者,就是肖洛霍夫写作技巧和思想的来源——托尔斯泰。最终,从零星的译文,到开始着手系统翻译,草婴所为,是将托尔斯泰的整体思想脉络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我们必须培养美好感情,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宣传人与人之间的爱,宣传人道主义精神。我认识到托尔斯泰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的作品感人至深,所以我翻译他主要也是出于这样的动机。”

在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作家赵丽宏看来,正因如此,草婴才是那个配得上“桥梁和脊梁”称谓的人。“草婴先生很谦虚,把自己比作一根小草。以文学翻译为使命,草婴先生的精神和品德当之无愧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身处动荡坚困时代,经历人世的曲折沧桑,他始终没有停止对俄罗斯文学的翻译,也没有放弃对理想信念的坚持,他保持着清醒。”

儿童文学作家、翻译家任溶溶说:我们景仰翻译家草婴,但与其光是景仰,不如好好向他学习,学习他专心一意学好一门学问,从而发挥,就像他那样。他所说的“像他那样”,在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副总裁阚宁辉看来,既是一种对文学的坚守,也是对事业的追求,对职业的热爱,“是不是有这样一个草婴精神,是不是有一个始终如一、勤奋、精益求精的草婴精神?我想肯定是有的。我们以刚刚问世的全集来纪念草婴精神,草婴先生严谨求实、始终如一的品格将永远激励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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