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1923年—2015年),原名盛峻峰,著名翻译家。盛姗姗,1957年生于上海,艺术家,草婴的二女儿。
盛姗姗不会忘记,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一天,草婴在福州路外文书店购买了最新版的托尔斯泰文集,叫姗姗和哥哥元良一起去把书搬回家。
那天,久未露出兴奋神情的草婴表现得非常愉快。姗姗后来意识到,就在这一刻,已近暮年的草婴决定要在这些文学精品和中文读者之间搭建一座桥梁。在位于乌鲁木齐中路的草婴书房,他要开始垒下浩大工程的第一块砖石。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语言学家倪海曙的儿子倪初万为报考上海的艺术院校,独自从北京到上海,投宿于父亲的朋友“盛叔叔”位于乌鲁木齐中路的住所。
“盛叔叔”一家热情招待了他。简单寒暄过后,“盛叔叔”指着自己的书房说:“我每天都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我的小空间里做翻译工作。我已经年过花甲,打算用十几年或者更长时间把托尔斯泰的全部小说都翻译出来。所以我会把一分钟当作两分钟来用。我常对朋友讲:‘我吝啬时间,就像犹太人珍爱金钱一样。’所以,你来了以后,专心准备你的考试,我做我的翻译工作,我们互不干扰。”
之后在上海的一个月,倪初万虽住同一屋檐下,但再也没有走进过叔叔的这间书房——盛峻峰的书房,也就是草婴书房。在日常起居不得不经过书房时,倪初万会蹑手蹑脚,就像盛家其他人一样。大家都知道草婴每天上午铁律般的工作时间,正是在这样的坚持下,历经20年,草婴将托尔斯泰小说全集翻译完成。
翻译家的书桌,如今被布置到乌鲁木齐南路178号内的“草婴书房”。按照翻译家生前“不要留一块墓碑,但要留一座书房在人间”的夙愿,这间书房,如今成为对所有市民和游客开放的公共空间。
如果参观者在一个上午走进草婴书房,会不会也像当年的倪初万一样,出于敬畏也出于倾慕,禁不住放轻脚步?
一
1969年,草婴一家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淮海中路1696弄寓所,搬入五原路协发公寓。虽然有一个较大的单间,却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妻子盛天民到南京梅山当铁砂搬运工和铁路扳道工。草婴去奉贤五七干校劳动。大儿子元良去长兴岛农场,大女儿雪亮去江西插队。只有12岁的小女儿姗姗住在五原路的房子里,和70多岁的小脚祖母相依为命。
草婴每个月有4天休假可以回到市区家里,这成了姗姗最向往的时刻。当时食品紧缺,不连夜排队买不到好食材。所以只要父亲回到家,半夜里姗姗就起来去五原路菜场排队买菜。一次她买好菜回家路上,因为低血糖感到一阵眩晕,忽然失去意识。当她在路人的呼叫中慢慢苏醒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就躺在父亲怀里。原来,这天早上,草婴醒来发现女儿不在,猜她去了五原路菜场,就赶来了,没想到遇到女儿的一刹那正是姗姗昏过去的时刻。
从干校赶回家的草婴是多么疲倦,为何会在清晨忽然清醒,想到去找女儿?这冥冥之中的亲情羁绊,让盛姗姗在半个世纪后想起来,还觉得温暖。
也是在那些容易荒废学业的日子里,每次回市区时,草婴会找出一本《英语九百句》教子女英文。许多邻居听说草婴在上课,也纷纷把孩子送来。草婴年轻时就读于上海雷士德学院附中,昔日在外籍教师手下所受的英文训练,幻化成公寓里的英文学习班。一个让孩子们记忆犹新的细节是,草婴发现他在上世纪40年代掌握的英文和70年代的英文有不同之处时,一定千方百计查阅书籍寻找用法出处,一旦找到,会兴奋地和孩子们分享。
1974年,草婴迁入乌鲁木齐中路280弄10号。他将6平方米左右的阳台改建成自己的书房,打算继续翻译。但1975年,在一次劳动时,体重只有45公斤的草婴不慎被一大包50公斤重的水泥压断胸椎骨。医生建议,回家后躺在硬平板上,不能移动,否则断骨错位伤及神经,会造成半身瘫痪。躺在平板上一动不动,这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几乎是不能完成的任务。谁也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撑着羸弱的草婴,他硬是在平板上躺了整整一年,终于又站了起来。
出版家汤季宏的女儿汤小辛记得,草婴养伤期间,汤季宏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探望。“从我家乘26路电车到盛家只要6分钱,但爸爸总是花4分钱坐到常熟路就下,然后再走20分钟路到盛家。盛叔叔的病床就临时搭在他们的饭厅里(朋友送来几副木板搁在长板凳上做成的硬板床)。我父亲寡言,进屋后就坐在盛叔叔床边的凳子上,静静陪他一会,然后再走到常熟路乘车回家。”
这些朋友从青少年起因为追求进步而相识,此刻的默契不需语言传递。
二
也是一位少年时代老朋友的来访,让乌鲁木齐中路的草婴书房焕发了新的光亮。
1976年9月,草婴去码头接来沪养病的姜椿芳。草婴早在雷士德读初中时,就认识了中共上海地下文委负责人、俄文专家姜椿芳,在他的引导下,草婴进入塔斯社,为《时代日报》,后来还为《苏联文艺》翻译作品,始用笔名“草婴”。
在接到姜椿芳后,一对老友在草婴书房里商量着对未来的追求。姜椿芳提出编撰《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倡议,草婴决定翻译托尔斯泰小说全集。历尽劫波后,他们想用自己的方式传播真善美,用手中的笔,让世界多一分光,少一分暗,不让悲剧重演。
从此以后,每天上午8点到12点,成为草婴雷打不动的翻译时间。他每晚准备第二天要翻译的内容。8点一到开始翻译1000字左右,然后停下来不断修改、校正,晚上再准备第二天要翻译的内容。寒来暑往,晴日雨天,他苦行僧一般准时出现在书房。有时朋友来访,到点草婴就告辞进书房,他说:“我要去上班了。”
他对女儿姗姗说:“我还没有那么年轻,可以浪费时间。我还没有那么年老,可以慢慢等待死亡。”
在1988年搬入岳阳路新住所之前,草婴在乌鲁木齐中路的书房里翻译了《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和半部《战争与和平》。
三
没有人能打扰翻译家。
改革开放后,相关部门邀请草婴出任上海译文出版社总编辑,他婉拒了。他要用全部心思和精力在有生之年翻译完成托尔斯泰小说全集。
曾住在草婴家的倪初万记得,只有一个人享有特权:当盛家用了20多年的憨厚老保姆偶然因为发牢骚在哇啦哇啦说话时,草婴会放下笔,走出书房,给予安慰。后来保姆年纪大了,腿脚肿痛不能去菜场,草婴不忍心换保姆,就自己一早先去菜场买菜,回来交给保姆,再继续工作,时间长达两年余。
1993年,草婴的大女儿雪亮罹患胰腺癌,回沪治病,就住在草婴书房隔壁。目睹女儿受苦,全家束手无策,草婴夜里对妻子盛天民哽咽着说,愿意自己减寿,来分担女儿的痛苦。
但到了白天,草婴还是准时去书房上班。也就是这一年,《战争与和平》四卷本出版。雪亮生病半年后去世。小女儿姗姗记得,开追悼会那天,为免父亲目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景,没有让草婴参加。这一天的上午,和过去无数个上午一样,草婴在家准时进书房翻译。
他事后对友人说,女儿去世是莫大的损失,但如果不争分夺秒地去翻译,也是一种损失。
1997年,《托尔斯泰小说全集》出版。2003年,草婴完成出版了《我与俄罗斯文学——翻译生涯六十年》。子女们明显感到,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四
2015年,草婴去世。遵循翻译家生前愿望,他的书房被重现于乌鲁木齐南路178号3号楼。
这一门牌号的院子里一共有3幢楼。其中1号楼原为徐汇区政协礼堂,修缮后为文化展示空间。2号楼为夏衍故居。3号楼的一层为草婴书房,还原翻译家草婴生前工作场景。
2019年7月,《草婴译著全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发行。特意从美国赶回的盛姗姗,在全集发布会翌日的雨天走进了草婴书房。父亲生前使用过的书橱、书桌和沙发,与盛姗姗的画作,如今在一个空间里相互凝视,也会在日后被无数参观者见证。
她不会忘记,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一天,草婴在福州路外文书店购买了最新版的托尔斯泰文集,叫姗姗和哥哥元良一起去把书搬回家。那天,久未露出兴奋神情的草婴表现得非常愉快。姗姗后来意识到,就在这一刻,已近暮年的草婴发愿要在这些文学精品和中文读者之间搭建一座桥梁,他要开始垒下浩大工程的第一块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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